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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伯之淚(1)


  一

  自聽見你和高教授定了婚約以來,直至寫這封信的前一瞬間,我沒有一天——不,沒有一時一刻不恨你,也沒有一時一刻不呼喊你的名字。有時咒詛你的名,有時喊著你的名流淚。及今想來——開始寫這封信的瞬間——我只能說是我的靈魂還在依戀著你,因為我並不覺得對你還有這樣深刻之戀!

  現在,開始寫這封信的瞬間,我雖然一樣的呼喊你的名字,但呼喊時的感情完全和從前大不相同了,我的態度是很泰然的了。

  T君今早來病院看我。他說你和高先生將于下月中旬舉行婚禮。璉珊,讓我替你們倆獻幾句祝詞嗎!但我想,我向你們頌幾句不切實際的祝詞時;你定會懷疑,說我是因嫉妒而寫的惡意的譏刺吧。所以我把這幾行虛飾的文句塗抹掉了,諒你能體察我,不會怪我全無友情吧。

  璉珊好友——這個稱呼,諒你總可以答應我對你呼喊吧——我不能不感謝你,因為你替我裝飾了我的青春期之歷史的前幾頁,我的青春期不至於完全無意義的度過去,可以說是出你之賜!我的青春期結束得這樣快,不至流於凡俗,也可以說是出你之賜;這是仍當感謝你的。不過我不再致謝詞了。我若再致謝詞,你又定會懷疑我的謝詞是惡意的譏刺吧。

  璉珊好友,我們都是研究生物學的人,對人類的本能是有相當的瞭解的。我是向青春快要告最後的訣別的人,對過去的青春常懷著戀,常痛惜青春逝去之速!想你定會笑我不善解脫,尚迷戀著我們的過去。但,璉珊,你要知道,我的心是和我的身軀一樣,不喜歡外飾的,這是我對你的不偽的自白,我對我所懷戀的青春不能無淚的匆匆別去!

  我的青春之歷史已經念到最後的幾頁來了。

  愛我的、憐我的友朋們都說,我的病突然的增劇,完全是璉珊害的。換句話說,縮短我的青春期的就是璉珊!但我不敢怨璉珊,也無勇氣再怨璉珊了。我從前曾向你頌我的贊詞——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太陽!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光!你是操有我的生死權的天帝!你是我的生命之神!我的近狀完全是神對我的一種刑罰,又何敢怨!

  明知我的青春不久就要幻滅了,但我仍不能不衷心的感謝璉珊——我的上帝!自認識璉珊以後的數年間可以說是在我一生涯中最光輝燦爛的時期。每想及璉珊,禁不住要肉躍血湧!每想及璉珊,暗夜亦覺光明,糞上亦呈薰香!近日的病中生活雖然苦楚,但我並不覺得生涯悲哀而寂寞!我得認識璉珊,我可以說不虛生了!因認識璉珊,我才有過去的燦爛美麗的青春,因認識璉珊,我的心上才印有永生不滅的可懷戀的追憶!我的生涯中有這一段的精華,我是滿足了的,死無怨言的了!我的病院中生活,在一般人看來,是何等痛苦,何等悲哀,何等孤寂的喲!但我——曾在你的幻影中呼吸過來的我覺得這些微微的痛苦,悲哀,孤寂,實算不得什麼;我的一生已經是很有意義了。

  不能得你的永久之愛,不能長跪在你的裙下的我,聽見你和高教授的婚約成立了以來,數個月間對你不能無怨。但現在我對你只有感謝而無怨了。璉珊,望你瞭解我,瞭解我這封信之來,第一是表示我對你的謝忱,第二是報告你,我的生涯因璉珊而增加不少的光輝和色彩,我的生涯因璉珊而變為極有意義的了!

  我這個有意義的燦爛的青春歷史,不忍聽其自然湮沒。我想你也定和我同情,不忍聽其湮沒吧!璉珊,望你再忍耐些,我們再把過去的我們的歷史翻過來從頭再背念一回吧!

  二

  我初次認識你並不是在進校以後。我們的初次認識是在入學試驗之前。我還記得,你也怕記得吧,我們初次認識是天氣炎酷的立秋日的晚上——×年前的立秋日晚上。

  那年的暑假期內,你我都由鄉間出來投考W大學。你是A縣女子師範第一名的畢業生。我是B縣中學第一名的畢業生。都是代表母校的Clampion.這個共通點或許是聯結我們的感情的一個因子。

  立秋日距考試期還差三天,我還有×年前的日記可以查考。考期迫近目前了,一千多的投考生都流著臭汗在旅舍裡埋首書中做溫習的工夫,只有你我很脫落——或者很多和我們一樣脫落的投考生,不過我們不認識吧——還跑到公園裡去乘涼。我們同由公園出來同搭電車時,約有九點多鐘了。這時候電車裡沒有幾個搭客,空席很多。你恰坐在我的對面。我那晚上在朋友家裡喝了點酒,還不很清醒,坐在電車裡只閉著眼睛打盹。引你注視我的就是我這樣的醜態——頭腦跟著電車一起一伏的搖動,滿臉通紅的在瞌睡的醜態。你終笑出聲來了。我聽見你的笑聲,忙睜著醉眼來向周圍張望。我這種茫然不得要領的態度更引你笑個不住。到後來我才發見笑我的就是你,坐在我的對席的你的笑聲是為我而發的。你看我注視你,你忙側過臉去,用手巾掩著嘴,還在忍笑。

  「你這個女子真失禮!有什麼好笑!」我當時這樣的想著望了你一眼。只一望,我的微憤登時消失,我的靈魂登時給你的有Charm的圓黑的瞳子攝取去了。

  「有生以來初次看見的美人!初次看見的天仙!」我當時起了這樣的感想。你的斷了發的姿態更覺動人。

  發見了你這個美人坐在我對面時,我的酒意也清醒了!

  電車過了幾個小停留所,停止了後再行駛,停止了後再行駛,在這個短期間內,我不能不時時偷看你。但我看你時,你也在看我,我倆的視線有幾次碰著了。你的無邪的笑顏終再演給我看了。你對我笑了後,我也笑了。我們這次的相視一笑,完全是放電時的兩極的火花!最初一二次的望你,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經這次的相視而笑之後,我的膽大起來了,我再不客氣了,不轉瞬的癡望著你繼續了十分鐘以上。你看見我這樣的凝望你,你才紅著臉低下頭去。

  電車到了P門內,你站了起來。我知道你要下車了。P門離我住的旅舍還差三四個小停留站,我決意步行回去,跟你下了車。

  你向大街左手的橫街進去。近十點多鐘了,街上很少行人,我也跟著你進了那條橫街。你幾次翻過頭來看我,看了我後就急急的跑。你後來不是說,怕我是個不良少年,對你有什麼意外的舉動,所以急急的逃避。在一個小胡同口,我追及你了,我用我的肩頭向你的肩膀擦過去。你忙翻過來怒視我——電柱上的電燈照著你的怒容給我看,——你終向我發言了。

  「跟我來做什麼事!」你的coquettish的聲音在暗空中振動。你說了後,急急的走進那條單口小胡同裡去了。我望著你的倩影在胡同裡的一家小洋房子中消失了後,才步行回自己的旅舍來。

  三

  到了考試的那一天了,W大學校庭裡擁擠著千多的投考生,他們都不情願悶坐在黑暗而狹小的休息室裡面。

  我——恐怕不止我一個人,所有男投考生都和我一樣吧走過女生休息室前,發見你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個椅子上,手裡拿一本書,大概在溫習今天要考的功課吧。我望見你時,初覺得不好意思,繼又感著一種驚喜。我免不得要停著足望你一望,我倆間像連絡著有無線電波,你像知道在休息室門首望你的是我,你也翻過臉兒來。當我們倆的四條視線碰著時,我知道你心裡也感著一種意外的驚異。

  事有湊巧,我們的座席不但編在同一個試場裡,並且座席還相毗連著。你還記得吧,試場裡的座席不是每行二十人麼?我的坐位是第四行的六十八號,你的坐位是第五行的八十八號。若不是那幾個監考員——面貌像閻羅王吃著辣子般的可怕的監考員在高聲的警戒著我們,我定偷看你的試卷的內容了。但有一次我比你先繳卷,你的字寫得異常的娟秀,我已知道了。

  我們正式的初次交談在什麼時候你還記得麼?考數學那一天,你比我先繳卷。你站起來收拾鋼筆和墨水瓶時,我正在計算最後的一個三角題。我看見你先站了起來,心裡煩亂起來,想跟你出去,就把最後的一題犧牲了。揭曉時,你的名列在我的前面,也怕是這個緣故。我跟著你把試卷送到繳卷處了。你翻轉頭來望著我一笑。我當時想,我這回考不入選也算了,我的勞苦已經得了高價的報酬了。這個高價的報酬,就是你那天交卷時的對我一笑!

  「今天的數學試題太難了!」我捉著了機會向你說了這一句。你竟賞了我個臉子。

  「今天的題不算頂難,就是第四的幾何題有點難。其餘的幾題都算普通,適合我們的程度。」

  「是的,不比N大學故意唱高調,專出難深的問題難為我們中學生。」

  你再不說什麼了,只點了點頭就向外面去了。及今想來,我太膽怯了,我當時該跟著你出去。我想我跟了你去,你總不至於拒絕我不許伴你同走一程吧。但當時的我——在無邪的時代,也是在性的煩惱的時代的我——總覺跟著你去是一種可恥的不道德的行為,終把這樣好的機會失掉了。

  我那晚上回到寓裡來隻幻想著你的倩影,教科書雖然打開著擺在我的面前,但何曾寓目——只顧著幻想你。那裡有心思溫習!

  幸得沒有下第。若下了第時,我定怨你,說是你害了我的。

  第三天的考試科目為地理博物。有一個監考員穿著很漂亮的西裝,年紀也還輕,大約不過三十多歲吧。他常跑到你的座席去看你的答案。以你的美貌,引起了一班監考員的騷動,本不算什麼奇事。全場約有十多個監考員,沒有一個不在你座席旁邊多走幾回罷。但那位穿西裝的監考員到你座席邊來的回數特別的多。璉珊,我為你所受的損失不少了;因為監考員多在我們座席的附近徘徊,我的思索力因之陷於混亂的狀態了。不然我的入學試驗的成績不會這樣壞吧——不會由榜末數上去的第十名那樣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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