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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冗員的生活(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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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樓下館主人的掛鐘響了十響,外邊風更刮得利害,那幾扇窗門板給風吹得振動得利害,像快要倒下來。程君看是時候了, 「C君!很對不起,我真不好意思說出口。我由南洋的錢遲早也快到了,到了馬上送回來。不知C君從容麼可以通融一二十塊錢麼?我欠了兩個月的館賬,實在不好意思再欠了。很對不起。」 陶君是省同鄉會長又是留學生總會評議部的副議長,他說話時把南北音共熔一爐,調起腔兒說,聽的人愈聽不清白。高興的時候就指手劃腳,有時候說一句就伸手在下腹部洋褲子的門首摸一摸像有週期似的。他現在看見C和章君來了,異常高興,又在指手劃腳地說起話來了。 這個難題,C實在沒有能力替程君解決。兩人向著火缽,守了點多鐘的沉默。程君見夜深了。 嗣後C沒有聽見程君的消息。 今晚上L跑了來,C才知道程君因為欠了四個多月的館賬,拉到警署裡去了。拉到警署裡要凍一兩晚後倒可以保釋出來,現在應研究的是要如何送他回國去。L君用很熱心而且誠懇的態度,突,突,突,的說。 兩個人跑出停車場遇見了陶君,章君喪了膽,因為他知道這位陶君是常到管理員處借錢的,若陶君也說到管理員那邊去,我們想借的款就包管不成功。 「贊成!贊成!你有把握包借到手麼?」 「誰選我的?」C很不情願當傀儡。 「由T村跑來的!」C吃了一驚。T村到H區的距離至少也有二十裡,若再沒車資,不是走到天亮,C向自己懷裡一摸,也臉紅紅的,程君很通氣,像看出了C的苦衷。 「我們到管理員那邊去借幾塊錢用用好麼?」C因為下午沒有課,吃了飯邀章君到管理員那邊去。 「我們不應當強硬要求,要多拍幾下才對。」年輕的章君,說起話來倒像這海裡游泳過來的人。 「很對不起,太晚了,改天再來拜候。」程君站起來,再鞠了兩鞠躬。他才踏出房門,身體又打抖起來。他再翻轉頭來臉紅紅的向著C: 「同鄉諸君!」陶君正音正色的把兩個肩膀向後一退。「同鄉諸君裡面我認不得幾個,多承你推薦把我選出來了。多謝多謝!你替我運動了多少票數?」C笑了。 「只管去看看,舍一角五分錢不要!」東京市內的電車不問近遠一往復十五個銅子。 「不,不!我向館主人借看看。」C又跑下去借了五角錢給程君做車費,程君垂著淚跑了。 「不瞞C君了,我因為沒有車資今晚上是走路來的。現在坐了許久,腿子坐麻了,走不動了,可以借一二角錢做車資麼?」 「不客氣,不要替我擔心。走路還暖和些。」 「一二十塊!」C給程君嚇昏了。程君以為C是個很節儉的大學生一定有餘錢。 「C君!同鄉會選舉了你當幹事。」 C起來之後還是到學校去,下了課之後還是到那家飯店裡去吃飯。 C給他們——L和言君——鬧了一晚,神經興奮,睡不著,第二天九點多鐘才醒過來。他醒了還不情願起床,伸手在枕旁一摸,有兩張新聞,和幾張明片。這些明片不是寫「本會於××日假座……開大會……略備茶點……務望撥冗賁臨……××會啟。」就是寫「本會前於××日……開選舉大會……足下當選為……事關重大務望出席。」C怪他們來讀書的人也有許多閒工夫分出來練習政治手腕。 「沒有什麼事幹的,掛個名罷。哈哈哈!」陶君行了一個舉手禮,搭了反方向的電車去了,章君才安心了。 八 在電車裡兩個人閉著眼睛坐著,並不說話。C知道章君有一種性癖,他不喜歡在日本人面前和中國人講中國話。C還有一位同學謝君更利害,他上邊穿的是像蝙蝠翼一樣的日本和服,下邊穿條日本裙和一對日本高木屐,高高的把雙肩聳起,左肩上掛一個書袋,右肋下挾一把紙傘,腳未曾舉步,頭先向前伸,看見他走路的人都很擔心,怕他要向前方伏著倒下去,也有人稱讚他和日本學生沒有兩樣! C和章兩個在電車裡打盹了四五十分鐘,在一個停車站下了車。他們到管理員家裡時,管理員正在請客。請的客是大學法科出身的法學士,頗負時名,管理員才請他。管理員看見C和章兩個,呈一種不高興的臉色,知道他兩個又來纏錢了。 費了許多口舌,談判兩三個時辰,管理員說C從前預支了十五塊,現在准再借五塊,章君則借十塊,兩個借到了錢歡歡喜喜走到停車場時已近黃昏了。 章君說要買防寒羊毛衣去,他是個經濟大家,他要在幾十個大洋貨店的玻璃櫃前站過幾回之後才買得成功。C看章君一個先搭市外電車去後,因為借到款了,他搭比市內電車舒服的高架線電車回到H區,高架車比市內車,車資要貴五分錢。 「老先生!我這裡要命了呢!你還說借錢!省裡打了幾個電報都沒有複,下個月的學費還不知道發得出發不出呢!」一個可以借,兩個也可以借,三個,四個,五個,十個,二十個都要借,管理員也有苦衷。有餘剩公款,借還可以,要管理員拿出幹本來借給人是萬萬辦不到的。 「在這裡下車罷。請到我那邊吃個便飯去,也得暢談暢談。」C催F在M站下車。 「……」吃C一頓飯,回去時還要買張車票,F在這瞬間真大費躊躇。 F現在青年會單租房子住,飯在外邊吃,有時候買些燒山芋燒甜薯回來就過一天。 F君說是看運動會回來,他像跑得很困乏了。C注意及他帶的很厚的近視眼鏡,因注意到他眼梢的青筋不住的跳動。C到了M停車場要下車,F還差兩站,C要F一同下車到飯店去吃飯。F若在M站下車,他的車票就前途無效。 F君也有怪癖,他到菜店裡——不論西菜店中菜店——,他先要索定價表看,若菜單上沒有價錢,他就點一個明知做不出來的菜叫廚房做,若廚房說可以做,他又要嚴限時刻,一定要弄到和菜店吵一回便跑到第二家去。C常帶他到幾家便宜菜店去吃,先要告訴他那一種定價多少,那一樣價錢便宜,F才安心坐著吃。 F從前住在日本人家裡,搬家的時候沒有錢打賞他的房主,房主婦說,從前某先生在這裡住,去的時候賞了她幾塊錢。F以後便對人說某先生開了這個惡例,累及他,是留學界的敗類。 C在電車裡遇見在青年會寄宿舍住的F君,F君告訴C下星期六青年會的人要全體參觀K區的女子職業學校,問C加進不加進。C暗想青年會的幹事也太無聊了,今星期說參觀,下星期也說參觀,再下一星期又說參觀。至參觀的是女子大學,女子高等師範,女子美術學校,女子家政學校,女子醫學校,今又說參觀女子職業學校,無一而非女子!許多有益的,能夠增見聞廣見識的男性學校卻不願參觀,他們只喜歡看女人。 C吃了晚飯回來倒在席上,思索這兩天的經過,覺得自己做了不少的事情,他就昏沉沉睡下去了。 借來的五塊錢又用完了,年假也快到了,他一面要籌款奔走,一面又要準備試驗,C比奔走年關的細民還要辛苦,還要悲哀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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