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梅嶺之春 | 上頁 下頁 |
末日的受審判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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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好幾個月沒有吃牛肉了。你看那個小孩子不是不願回去麼?」 「是的,她穿的那對襪子真髒極了。她怕只有這一對吧。她是很愛好看的人,有第二對襪子還不拿來換上。這幾天下了雨,她又不敢洗。」 「她今天回去是要洗的了。」美仙說著笑了。 我們是何等利己的喲。春英正在愁眉不展的時候,我們漠不相關的還把她當我們的話題。 「她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說是三司街的第四條胡同。她沒有明白的告訴我。」 「她有說住在誰的家裡沒有?」我聽見春英住在三司街,心裡對她回S市後的生活有些懷疑。 「她沒有說住在誰的家裡,大概是自己租房子吧。她像不願意我們知道她的住所,她像有什麼事怕我們知道似的,我疑她回S市後又姘上了誰。」 「這都是父母造的孽。姨媽如果不和春英的父親離開,春英也是個體面家庭的小姐。因為姨媽有了那回事就自暴自棄了,春英也跟著自暴自棄了。」 「可憐是很可憐的。」美仙歎了一口氣。 「……」 「可是我們哪裡能夠終身供給她呢!答應了她一次,第二次又要來的。所以她說到借錢的事我一口就拒絕了。」 「……」 我心裡想,若我所懷疑的春英近來的生涯不會錯,那末春英算是世間最可憐的人中的一個了。她來向我們求助——姨媽死後第一次的求助——我們竟殘酷的把她拒絕了。我愈想愈敵不住良心的苛責,我也不和美仙再說什麼,換好了衣服一個人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紅著臉向友人告貸。我寧可給他們打幾個嘴巴,真不情願開口向他們借錢。是去年的冬季的事了,我這小家庭的人都犯了傷寒症,給醫生的謝儀幾塊錢都沒有了。我扶著病叩了幾位友人的門,不知受了多少侮辱,最後才借了七八塊錢回來。從那時起我發誓不再紅著臉向人借錢的了。今天為春英的事,不能不取消前誓。 我向學校的同事借了三十元就跑向三司街那邊去。到得三司街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我按著胡同一條一條的數。各胡同口都站著三兩個滿臉塗著脂粉的女人。我心裡異常難過的想折足回去。後想已到了這邊來,就不能不把自己的目的達到。 我進了第四條胡同,便聞著一種難聞的臭氣。這條胡同有七十多家的人家,天時又不早了,只得找了當頭的一家問她們春英住在哪一家。我站在門首便望得見廳裡面有三四個塗脂抹粉的女人。一個還在梳裝,一個赤著膀子在換衣裳。一個袒著胸膛,露出雙乳,對著鏡向胸部抹粉。還有一個像裝束好了的,她看見我便提高喉嚨。 「請進來坐嗎!」 我滿臉緋紅的,把帽子脫了一脫: 「對不起得很,我想找一個人名叫春英的,她住在哪一家?」 那女人聽見我指名找人的,臉上便不高興起來了。 「媽——這邊有叫春英的麼?」那個女人問了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跑了出來笑向著我點頭。 「這邊的姊妹沒有叫春英的,莫非是新來的麼。」 「她怕不是你們姊妹行中的人,她是才從H埠回來的,帶著一個小孩子,年紀約有三十一二了。」 「啊——老桃!她住在二十七號,從那邊數去,第十四家就是她家了。」 我向她們點了一點首,道謝了後走出門外時,還聽見她們在笑著說。 「這怕是她的老知交了。她一個月平均沒有一晚有生意的。莫非交了好運麼。昨晚上她接了一個酒店裡的工人,今晚上又有這末一個斯文的客。」 我雖然心裡不情願聽,但好奇心要逼著我站著聽。原來春英早就回來了的!我愈想愈覺得春英可憐。她是不情願到我們家裡來的!她很失望的就是住在這胡同裡的職業還不能維持她母子的生活!她不得已才到我家裡來!我還對她為禮儀上的形式上的苛責,我真是殘忍極了的人!「你看她對她的兒子如何的負責任!你把你自己和她比較看看!」悲楚和羞愧交逼著我,禁不住眼淚直流的了。 春英出來望見我,很羞愧的垂著兩行淚。 「我回S市來有三個多月了。因為自己命薄沒有面目到美姊家裡去……」春英的聲音咽住了,伏在門壁上哭出聲來了。 「不要傷心了。最好是離開這個地方。出來後再設法吧。」我也垂著淚,找不出別的話來安慰她。 「我想回鄉下去。我今天是想向美姊借點旅費回鄉下去。」 「回村裡去也好,你回去後也不必客氣,困難的時候只管寫信來,我盡我的能力有多少寄多少給你。你把你那個孩子撫養長成了就好了。」我不能再在這胡同裡久站,也不忍在這胡同裡久站,我把帶來的三十元給了三分之二給春英。 「姊夫的恩,我今生是無能圖報的了!……」春英垂著淚低下頭去。我平日希望春英對我的謝詞她今晚上不吝惜的說出來了。但我聽著這個謝詞像有把尖利的小刀向我的胸前刺來,我感著我的雙頰像給火燃著般的。像我這樣的利己的,殘忍的人也配受她的謝詞,受她稱恩人麼? 五 我由三司街出來,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快了許多。精神也舒服了些。我走到最熱鬧的榮街上來時,下了一點微雪。我把剩下來的十元買了一件毛織外套給駒兒。此外買了幾尺布,買了一大包棉花是給美仙做棉褲的。美仙兩年前就要求做棉褲給她,我不單不答應,還要罵她幾句,說她年輕,並不是老年的人要穿棉褲,有了夾的夠穿了,還要花錢做什麼。把東西買好了後,我便跑進一家西菜館裡去喝了兩盅葡萄酒,吃了兩碟大菜。由西菜館出來時,我懷裡還有七八個銀角子和十多個銅角子。我走一步,懷裡的銀角子和銅角子便相擊撞的亂響。在這瞬間我覺得我居然是一個富翁了。平日我看見坐著汽車飛馳的人是很痛恨的,今晚上飛駛著汽車的人不會引起我的反感了。在江船上看見了許多我平日最痛恨的軍人和資本家,但今晚上他們的臉孔不像往時那樣的可厭了。 過了江還要走幾條黑暗的街道才回得到家裡。我帶著點酒興覺得今晚上的踏雪夜行是很有意味的。我在近碼頭的一條黑暗街道上發見了一個勞動者拖著一駕很重贅的貨車走不動,很辛苦的在喘氣。我把手裡抱著的買來的一包東西放在他的車上,用盡我的雙腕之力在車後幫著他推。貨車突然的輕快起來,那勞動者嚇了一跳,忙翻過頭來望車後。 「哈,哈,哈哈!」我望著他笑。 「先生,謝謝你!」那勞動者也笑向我鞠了一鞠躬。 「你到哪一條街去的?」 「我到維新馬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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