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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受審判者(3)


  三

  好了,我們有了好機會把姨媽送到H埠去了。H埠的春英來了信,說她月前生了一個小孩子。姨媽聽見她已經有孫子了,就想早點到H埠去。自接春英的信以來,每天昏沉沉的不住的一邊叫春英和初生的小孩兒的名,一邊痛哭。

  「她這樣的想到H埠去會春英和孫兒,我們就打發她到H埠去吧。」我們夫妻倆幾晚上都是這末的籌商。不消說我想送姨媽到H埠的動機不單是為她想看初生的孫兒,我的心裡面還潛伏著有殘忍的利己的思想,就在美仙面前也不便直說出來。

  我們替姨媽把幾件的簡單的行李收拾好了,出發的日期也到了。出發的前一晚,我們真擔心萬一明天發了病,不能動身就糟了。到了第二天,下了點微雨,我還是硬把姨媽送到停車場去。

  「如果姨媽還沒到H埠,在途中死了的話,那時他們把姨媽的遺柩送回來時,那怎麼了呢!」我們送了姨媽出發之後都為這件事擔心。姨媽實在是太弱了——能不能平安到H埠還是個問題。自姨媽去後,我們倆常坐至夜深推度著姨媽在途中的狀況。這幾日間我心裡起了一片黑影子,常在自責。

  「姨媽的命是你無理的把她短縮了的,」自姨媽去後,良心的苛責使我不曾度過半日快愉的生活。

  「她是想見女兒,想見孫兒去的,就死了也是她自己情願的。」我常把這些話來打消自責之念,但心裡的一片黑影是始終除不掉的。

  過了三星期,H埠有信來了。信裡說,姨媽到H埠後每日很歡喜的抱著才生下來的孫兒流淚。春英的信裡並沒有半句對我們道謝的話。但姨媽還是死了——到H埠後兩個月就死了。

  由此看來,姨媽的命運是我們把她短縮了的。她是我們催她快死的。如果我們不把姨媽送到H埠去,留她在S市,很親切的看護她;那末她的命或可以多延長一年半年。姨媽的的確確是我們把她殺了的。我們的生活雖然窮,但養姨媽一年半年的力量恐怕不見得沒有吧。我們所怕的是看護她的一件事,但這也是稍為忍耐些就可以做得到的。姨媽在我們家裡,美仙雖然很勞苦,但這也不是趕姨媽到H埠去的正當理由。

  我們討厭姨媽母女的理由是她們的冷酷態度,一面要受人的恩惠,一面又抹殺人的好意。她們的眼睛像常在說,「我們不是親戚麼!我們不窮,還要來乞你的援助麼?這一點兒的生活費的通融算得什麼!也值得誇張在說恩惠麼?」春英母女的這種態度就是我們不情願資助她們、不本意的資助她們的重大原因。她們到H埠後一張明信片也不給我們,在S市的時候常把冷酷的眼光對我們,「以後不再累你們了,不再受你們的白眼了。」這是春英的可惡的語氣!這一切印象竟把我的複讎的注意力引向她們那邊作用了。因為這些小小的不快的印象,望著一個老人的病死而無惻隱之心的不加救濟。像我這一個人類——高等肉食動物的體內是有殘忍的血在循流著的。

  閒話還是白說的,姨媽終是死了。她的壽命是做了人類感情衝突時的犧牲,做了我的冷酷的性格的犧牲。我此刻才知道我是沒有一點犧牲的精神和仁慈。莫說對姨媽,就對自己的弱妻幼子還是一樣的利己的,殘酷的。我如果少和朋友們開個什麼懇親會,那會費就盡夠姨媽一星期的伙食了。我若少買幾部無聊的書籍,也就夠姨媽一個月的用費了。死了之後決不會再生的人類誰不想把他的生命多延幾天。平心而論,姨媽的生命可否多延長一年或半年的權力全操在我們手中,但我竟昏迷的把這種權力惡用了。我因為利己的思想和因家庭的幸福終把姨媽的生命短促了。我一面憎惡自己有這樣殘忍的思想,一面又自認自己的殘忍的行為。

  三年前的冬,我在學校支不到薪水,一肚皮的悶氣沒處發洩,回到家裡看見美仙替駒兒多買了一頂絨織風帽,便把幾個月來所受的窮苦的悶氣都向美仙身上發洩了。我罵美仙全不會體諒丈夫,全不知丈夫的辛苦;我又罵美仙是個全沒受教育的野蠻人,沒有資格做一家的主婦,最後我罵美仙快點兒去死,不要再活著使我受累。駒兒臥在他母親的懷裡,聽見我高聲的罵他的母親,嚇得哭出來了。美仙也給我罵哭了,低著頭垂淚不說話。像我這個利己的高等動物對妻子尚且如此的殘酷,對姨媽更無用說了。其實我罵美仙的前一天和幾個友人還到西菜館去吃了兩塊多錢的大菜,美仙買給駒兒的風帽只值得一塊錢。美仙有時多買些肉——她是為我和駒兒多買些肉——我便向她警戒,要她節省之上再節省。美仙沒有話回答我,只歎口氣。

  春英由H埠回來時,不知作何態度對我們呢。那時候我們要很親切的招呼她了,我刻薄了姨媽的罪也許減輕幾分。但自姨媽死後,半年,一年總不見她有什麼消息給我們。我們又忍不住要說春英是忘恩負義的人了。其實我何曾有什麼誠意的恩惠給她呢!

  四

  姨媽死了兩周年了。

  今天早上春英竟出我們意料之外的帶了她的兒子——在H埠生的兒子——來訪我們。像母親般的臉色白皙得可愛的小孩兒,不過身上穿的衣裳稍為舊點兒,髒點兒。春英來後坐了一會,只說了兩三句許久不見的話,便很率直的向我們借錢。

  據春英說,她早和H埠的丈夫離了婚。她的丈夫僅給她一份盤費叫她回S市來。我後來聽見H埠回來的友人說,春英的這個兒子並不是她的丈夫生的。是一個水客(來往S市和H埠間,以帶郵件和貨物為職業的商人)替她生的。春英初赴H埠是她的未婚夫托了這位水客帶去的,春英未到H埠以前先在海口的旅館裡和這位水客成了親。她和她的丈夫離婚恐怕是這個原因了。

  不幸的小孩子!我望著春英的兒子,心裡把他和我的駒兒比較時,覺得我的駒兒幸福得多了。由此看來,叫我們不能不相信命運。我覺得春英的兒子可憐,很想把駒兒的玩具分點兒給他;但春英儘管向我們說她的兒子如何的可愛,如何的可憐,對於駒兒兄弟——這時候駒兒跟乳母出去了不在家裡,小的在裡面睡著了——並沒有跟問半句;我又覺得她太不近情了,終把她厭恨起來了。我決意不借錢給她也是在這一瞬間。我這時候恰好手中也沒有錢,不過要用的時候,向友人通融二三十元也未嘗做不到。

  她那對小眼睛裡潛伏著的冷的眼光!純白色的全沒有和藹的表情的臉孔,貪欲!偏執的性格!沒有一件不像死去了的姨媽!

  「你們都是我前世的冤家!你們不死乾淨,我是沒有舒服的日子過的!」我同時感著一種不快和脅逼。我忙跑回樓上去,只讓美仙一個人陪著她。我在樓上時時聽見春英的冷寂的笑聲。

  吃過了午飯,春英帶她兒子回去了。我跑上樓上的簷欄前俯瞰著春英抱著她的兒子的可憐的姿態。兒子倒伏在春英的肩上哭,說不願回去。

  「媽媽買糖餅!買糖餅給阿耿吃!(阿耿是她的兒子的名)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買糖餅給你吃!」

  我望見這種情狀,登時感著一種傷感的情調。假定那個女人是美仙,她懷中的小孩子是駒兒時,是何等慘痛的事喲!

  「她真的這樣窮了麼?」我跑下來問美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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