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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衡的偶力(1)


  一

  他本想應汪夫人的要求,在這W海岸多滯留個把月,滯留至學校開課後。現在他不能了,因為敵不住汪夫人的蠱惑,不能再在這風景佳麗的海岸——在暑假期中風景加倍美麗的海岸——滯留了。

  夏的W海岸,介在蒼翠的松林和深碧色的波面間的夏之海濱,飽和著一種倦怠的氛圍氣,是很適合於這藝術家——悼亡之後對世情生了一種厭倦的中年人——的性情。夏的W海岸的風物都是靜的,只有天空中的幾片浮雲在緩緩地移動。很愜意的涼風雖常輕輕的掠過波面和樹梢,但海水和樹枝並不發出何等嘈雜之音。夏的W海岸是有一種寂寞,說不出來的寂寞,不可思議的寂寞;就連在許多海水浴客集中的旅館和松林後的散步道上的人群也能感著這種寂寞。

  海波呈幽靜的碧色,能冷息人的興奮頭腦的幽靜的碧色。他常想一個人駕一艘尖頭小艇自槳著在波面浮泛,或沿著不規則的曲線形海岸浮泛,或浮泛到港灣內的幾個小島上去;但他終沒有這種心緒和勇氣。

  以松林為中心點,松林的右面有個公共遊樂園。園的中心有一個八角形的音樂亭。繞著音樂亭的前面作半圓形的擺著幾重長方形的坐椅,吃過晚飯後的海岸旅客多到這亭前來坐著聽樂隊奏樂消遣。他也常到這音樂亭來,他聽著他們奏的憂鬱的小曲固然很悲痛地感著寂寞,他就聽著很熱鬧的很歡樂的曲也覺得他們奏出來的曲音非常的萎靡,非常的悲哀。他最感著寂寞的就是那時候望著一群年輕的音樂隊奏完了樂,默然無聲的各持著樂器,輕輕的,緩緩地,下了音樂亭,步出遊樂園向松林裡消滅去那時候。

  松林左面的建築物,多半是當代偉人們和資本家的別莊。她的——她的丈夫的別莊也在裡面。幾列別莊的後面就是W海岸唯一的旅館。旅館左後方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和一部分的海岸線相接觸,四面用鐵欄圍著,只留一個後門通出沙汀。園裡面花徑的兩面擺著幾張梳化椅。旅館的右後是條敷著白砂石的小街路。街道後面都是W海岸的漁家,構成一個小漁村的漁家。小漁村之後是一列滿植松林的小山。小山之後,望得見的只有青空和白雲了。

  傍晚時分太陽掛在漁村後的山頂上時,金黃色的光線投射在碧波上面,反射成一種美麗的光彩。

  他的遊散只在旅館附近的很狹的範圍內。他最喜歡的是沙汀和旅館的臨海的騎樓,因為站在這兩個地點可以極目的眺望。

  他也常無拘束的橫仰在松林的蔭下。松林的枝葉受著海風的壓迫,向內陸低垂。他仰望著天空,無感覺的仰望著,有人走過他前面時,他像看不見的,也像聽不見過去的人的足音。他有時也聽見漁家裡的小孩子們的笑聲,但此種天真的明朗的笑聲,只一刻工夫也給他周圍的沉重的幽靜遮壓住了,他仍然是無感覺的,很悲寂的仰望著蒼空。

  他很沉靜的橫臥在松蔭下,常繼續了幾個鐘頭,他覺得自己像離開了軀殼,也參進自身周圍的大自然裡去了。他像一根很輕的枯萍浮在沉重的幽靜的海水面漂流無定。

  美麗的幽靜達到她的最後期了。小艇裡和松蔭下再發見不出這種幽靜來了。W海岸的一切自然物像變了態度。音樂亭裡奏的樂曲,也像很和諧的很響亮的向四空輸送它的聲浪。在他面前走過去的人特別的多議論多說話。漁家的小孩子們的笑聲和哭音,近這幾天來特別的銳敏的刺激他的聽覺。從前他以為是很沉靜的海,近這幾天來每晚上也很有生氣的奏她的潮浪的歌曲。他的海岸生活也有點兒變調了。海岸的空氣和他的避暑的生活,前兩星期是很沉靜的,自汪夫人來後一變而為騷然的了。

  他在W海岸滯留了兩星期之久了。

  一天的下午,他在沙汀上散步,他望見一個三十歲後的女人攜著一個小女兒也站在那一面的沙汀上眺望海色。他和那女人間的距離太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過了一刻,那個女人擄攜著她的小女兒向他這邊來了。他們間的距離漸次短縮了,他約略一望,覺得這女人的風態很好,身軀修長的一個中年美人。他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來的。他和她的距離不滿二十步路了,他明瞭的認識了那個女人,忙跑到她前面,她也微笑著向他點首。

  「你還認得我?你什麼時候到這海岸來的?」她伸出只雪白的纖手給他。他握著她的手時,覺得還像舊時一樣的柔膩。

  「我望見你的後影,就猜是你了。」

  「你就猜中了!那末我沒有什麼變更麼?你的面影也和從前差不多,不過稍為黑瘦了一點。」

  「我們幾年不見了?!」他很感慨的說。

  「幾年了呢?」她歪著頭凝想。

  「八年多了。」

  「八年?」她睜著她的雙眼望他,表示她的驚異。「是,有的,有八年了。我這女兒今年都有六歲了。」她隨後又微笑著點頭。

  她的眼睛像從前一樣的有魅力。他覺得現在的她是很美麗,比八年前十年前還要美麗。十年前的十七八歲的她雖然美麗,但富有脂肪分的她的身體是很肥滿的,趕不上今天的她的風態。

  他和她靜立在沙汀上,你望我,我望你的無話可說了,四個眼睛碰著時,一個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一個臉紅紅的翻過臉去裝作望海。

  她乘勢低下頭去對她的女兒說:

  「你把手給這位先生——高世伯,高伯父!你把手給他,和他握手。」

  女孩兒伸過手來,但不敢望他。

  「這是我生的女兒,采青——怪俗的名,她爸爸取的。——進了小學的一年級喲。說是七歲,其實還沒有滿六個足年。」她臉紅著再仰首望他。

  眼睛很明敏的女孩兒,顏色微黑的,怕是像她的父親吧。

  「秋霞就這樣的一病死了,誰都夢想不到!」她歎了口氣,半似安慰他,半替他悲歎。

  「……」他也只跟著歎了口氣。

  「像她這樣好的一個賢夫人,不像會這樣短命的。我們——不,我真的對不起她了……」她怕提起前事害他傷心,或害他在她面前不好意思難過,馬上轉過話頭,「我離F市太遠了,她病了這麼久都不能來看看她,真的對不起她了!」她說了後再繼續著歎了幾口氣。

  「你幾次在北方寄來的人參和餅乾罐頭等,她收到了時也很感激你們。」他像替亡妻向她道謝。

  「那算得什麼?她沒有對你說我什麼嗎?」

  「沒有,沒有說什麼。她只說舊日同學都星散了,在F市的沒有幾個,想會會面都不容易。她尤其是很思念你,說你對我們比別人不同。」他再歎了口氣。

  「……」她再低下頭去,默默的沒有說話了。她像在追憶什麼過去的事。

  「……」他也再沒有話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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