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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至中,我們往後怎麼樣?不是要想一個辦法麼?」

  「是的,該想一個辦法的。你的意思怎樣?」

  「你呢?我是個女人,有什麼辦法呢?只有跟著你去。」

  「我不是早說過了,我們到日本去暫住一兩年麼?不然,就到香港去。」

  「你是真心為我的,是不是?我為你犧牲了梅苓,犧牲了……」

  她吻著至中流淚了。

  「此刻才來說那些傻話麼?只怪你捨不得小孩子。不然,我們早到日本去了。」

  「我只想帶阿三一個小孩兒和我們一塊兒走。」

  「那不能夠。我頂討厭小孩子的。有了小孩子,我們還希望什麼幸福,快樂?為小孩子犧牲了自己,是再蠢不過的事。」

  「……」

  麗君低垂了頸項,沒有話回答了。阿大,阿二,阿三三個小孩子的不住地轉動的巨黑的瞳子立即在她的眼前幻現出來。她忽然地悲傷起來,快要流淚了,忙極力忍住。

  「我此刻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了。假如你又丟了我時,梅苓雖然沒有和我決絕,但是我已經和你結上了這樣深的關係了,還能夠回到梅苓的懷裡去麼?」

  接著她又告訴他自半個月前以來,她完全拒絕了梅苓,不准他侵犯她了。這完全是為他啊。

  「你們不是夫妻麼?我不相信!」

  至中以說笑的口氣說。

  「啊!你這個沒良心的人!」

  她伸出右掌向他的左頰上批了兩下。過了一會,她再問他:

  「怎麼樣?我們要快點決定主意。」

  「有什麼怎麼樣?走就是了!我們還是先到日本去逛逛吧。等我明天到書店裡去叫他們往後把我的稿費版稅寄到日本來。我還要和書店訂一個特約。我們以後的生活費才有著落。」

  「我只是佩服你,單靠一枝筆,能夠有這許多收入啊。」

  「那是靠不住的。」

  「比做官的靠得住吧。」

  「最好是做官,一點不費力的,可以掙大宗的款。在中國最好當軍閥,其次當官僚。無可奈何的知識分子才靠筆吃飯。那能長久靠得住呢?」

  給至中這樣一說,麗君又悲觀起來了。在從前,她只聽見一般人的批評,至中是中國的戲劇大家,替影片公司編一部劇本,便有二三千元的報酬。每年寫二三部劇本,就可以過極舒服的生活了。現在聽他說來,又好象極困難的樣子。

  「聽人家說,你的劇本很值錢,至少每部也有兩千元的稿費。」

  「話是不錯。但要有人向你買。近三年來,我只賣了兩部劇本。的確,有一部是三千元的,但是那一部只賣得一千二百元。三年間僅靠四千二百元,那裡夠用呢?所以我近來的生活,還是靠零星稿費,和從前所寫的一二部書的版稅。」

  麗君想,盡談論這樣無聊的經濟問題是沒有意思的,反轉減少了兩人間的熱度。她只要求他早日帶她離開上海,不論到日本去亦好,到香港去亦好,她實在不願意再和梅苓見面,也實在不好意思再和梅苓見面了。

  在臨走的前晚,為三個小孩兒整整地哭了一全夜。她寫好了一封信,在乘船東渡的一天,投郵寄給在南京的梅苓,說明她跟至中東渡的理由和經過。

  § 十六

  至中和麗君自東渡以來,倏忽又三四個月了。至中從前來過日本一趟,在東京住有一年之久,知道東京煩雜,不便讀書,所以帶著麗君在京都近郊租了一家小平房,度同棲的生活。

  三四個月來,每天過的都是熱烈的擁抱的生活。麗君改穿了日本式的衣服,又另具一種風致,把至中的次漸頹喪的熱情挽回了好些。

  京阪神一帶的名勝都遊覽盡了。吉野山和嵐山的櫻花也散落了。季節已經入了乍陰乍晴的初夏期。麗君也漸漸覺得兩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平凡,每日只是煩悶多而歡樂少了。她的日常正經生活,除替至中抄謄稿件之外,便是燒飯和洗衣服。最初是以一種好奇心從事的,過了二三個月之後,就感著疲勞和痛苦了。

  「我們雇用一個下女吧。」

  有一天麗君告訴至中,她的腰部有點酸痛,大概是因為燒飯洗衣服,多蹲了時候。

  「經濟上不容許我們啊。」

  給至中這麼一說,麗君便想起兩星期前,他把譯的一篇二十余萬字的稿件寄往上海書店去,昨天由郵局退回來了。這可給至中一個大大的打擊,在郵局裡的存款只有七八十元,是她所知道的。她也曾為這件事擔心,因略提出來向至中說過。但聽他的口氣又象一點不憂慮,很有把握般的。她又想,自己的私蓄三百多元,也為兩人的生活,早用完了。最初同逃出來時,決了心什麼都可以為他犧牲。但是到了今日,覺得她自己的三百多元,只是奢侈地花了,一點不切實際,實在可惜。這些本該由至中負責的。

  還有一件事足於使麗君抱悲觀的,是由近來和至中的接觸,知道他是患了什麼毛病,已經傳染到她身上來了。天氣漸漸地熱起來了,她也愈覺得身體不如從前了。不單腰部常常會酸痛,近來下腹部也時時隱隱地作痛了,多行了幾步,便象會掉下來般的。至於頭腦,差不多是每天都在發暈,暈得什麼事都不能做。她早想到大學病院去叫醫生診一診,因為她有一個同鄉在京都帝國大學醫科研究,勸過她要早點治療,等到日後病勢重了時,反為麻煩。她便和至中說了。但因為一時經濟的拮据,至中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她的提議就在暗默裡打消了。當然,她心裡頭是十分不願意的,覺得至中對她的健康太不經意了。同時,每天又還要操作,燒飯,洗碗筷,抹台席,洗內衣服,勞作得不堪時,她便不免有幾句牢騷。

  「象你這樣不能同甘苦時,就請你回上海去吧。每天總是這樣嗟聲歎氣的,妨礙了我的研究工作。我堂堂一個男子漢,怎能夠單給一個女人歪纏著,每天說婆婆媽媽的話呢?」

  「……」

  她給他這麼痛駡了一番,傷心極了,一句話也不能回答,只低著頭一面流淚,一面洗他的內衣褲。她的頭腦內部,便象給鉸剪刺著般地激痛。

  吃過了午飯,至中穿得十二分漂亮,說要到圖書館去查查參考書。但她不相信,她知道他又是和他的一個朋友,在大學文學部選科念書的姓郭的一同到什麼歌劇場去看歌舞女優。至中近一個月來,每從外面回來,高興時便會摟著麗君對她說他今天看見了如何美麗的日本女優,又在浴堂裡看見了如何漂亮的裸體美人。麗君聽見,心裡便沒有好氣,因為他在形骸上雖然是擁抱著她,但他的精神卻飛向到那個美麗的女優和那個裸體美人身上去了。她想到這層,真想一手把至中推開。不過一想到這定會引起兩人間的風波,結果徒增長自己的懊惱罷了。於是又忍耐住了。

  她一聲不響地望著至中出門去了。從前他一個人出去時,定要和她親一個嘴的。近兩個多月來,他倆不再行這種儀式了。她把小矮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廚房裡去後,只堆在一隅,也懶得下手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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