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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那是你的誤解。我在過去雖然有些地方對不住你,但照現社會的習慣說來,我覺得決不是會引起你和我脫離的一件大罪。所以我希望你要把度量放寬大一些,我以後也多多留神些就好了……」

  「你的話聽來也是一篇道理。不過那是你的主義。你是看重現社會的習慣的。至於我是想打破現社會的習慣的。我要信從我自己的主義。你不能使我屈從你的主義。所以一刀兩斷,決決絕絕地兩不相涉最好……」

  「麗君,你還得再深想一番。不要潦草地幹了,到後來翻悔。我因為在外面做事,當然不能專為一個家庭,還要為國家,為社會,所以有些應酬和交際。譬如我和梨花的事,也不過是想從她多認識幾個党國要人而已,何常是真心愛她。因為她手段高明,交結有不少的名流和要人,有時候要利用利用她而已。麗君,我還是真心愛你喲!」

  「……」

  梅苓的辯解,對於麗君的燃燒著的憤恨的心火,還趕不上半滴雨水的效力。她只當丈夫的話不過是一種空虛的音響。

  梅苓看見麗君不回答,以為她是有些轉意了。忙拉著她的左腕,再要求和她接吻。

  「快不要做這樣的醜態!」

  麗君象忽然地想著了什麼事,十分嫌厭她的丈夫了。

  「不情願麼?這是愛的表示喲!昨夜裡好好地親熱過來,怎麼至中一來過後,又變態度了?」

  「不是真摯的愛,假親熱,多麼難看呢?」

  但是梅苓仍然過來想摟抱她。麗君抽身站了起來,一陣熱淚又撲撲簌簌地掉下來了。為什麼會落淚,麗君自己也莫明其妙。她也恨眼淚流得太唐突無理由了。若梅苓當自己還是為在戀留著他而流淚,豈不是大笑話麼。

  梅苓看見麗君在流淚,以為有轉機,更加柔聲下氣地勸慰她。她看見丈夫那樣柔聲下氣的醜態,心裡更厭煩。

  「你無庸對我謝過。我對你也沒有什麼過失。不過我的感情早離開你了。」

  麗君說到這裡,免不得想到昨夜裡和至中在Astor House裡的狂熱的情景。於是又覺得自己的內心未免太醜惡了。

  § 十五

  到了十二點鐘時分,娘姨來報告愚園路那邊差人送有信來。梅苓聽見忙跑下樓去,不一會走上來,就拿帽子,穿外套,說要出去一趟。這更給了麗君以一個口實,使她理直氣壯地到新新酒樓看至中去了。

  她和至中居然成為戀愛同志了。她覺得和至中的關係決不是醜劣的,而是宿命的,必然的,自然的。在新新酒樓算是第二次的擁抱。但他倆都感到像是有數年來的舊交了。他倆互相摟著親吻,並不感著半點臉熱。他倆在這樣的新境遇中,也不會失掉他們平素的鎮靜,總之,他倆對於這樣的密會的態度,是極安閒的,大膽的。

  最後至中對她說,常常要到旅館去是不很方便,也不甚經濟的。他希望她至少能隔天到他的寓裡來。他在蒲柏路的一個白俄的家裡租有一間Boarding room,是個適當的幽會的場所。當然麗君答應了。

  「每天坐黃包車來好了。要車費我先給你幾塊錢吧。」

  他笑著對她說。

  「誰要你的錢!……車費要得了多少錢呢?」

  她雖然鎮靜地說,但不免感著多少恥辱。

  到了夜間十點多鐘,他們都氣疲力竭了。至中才叫了汽車送她回家裡來。她看見阿大一個人還沒有睡,在垂著淚等她。她便起了一陣心痛,登時流淚下來。

  他們的計劃就這樣地決定了。差不多是她天天到他寓裡去。半個月之後,他的卑猥的態度,——獰笑著在期待她的態度,雖然會引起她的一種肉的刺激,但同時也給她以一種精神上的痛苦。

  到後來,她不得不由他接受他的五十元的津貼了。名義是給她祝壽,買衣服和皮鞋贈給她。接到了他的津貼,使她的精神上更感著痛苦,而他對她的態度也更猥褻,更倨傲了。

  「自己完全是一個青樓中人了。」

  她暗暗地歎息。她想最後的方法唯有向社會和他正名義了。

  至中象沒有什麼誠意和她過永久的同棲生活。他象依恃他的強烈的野性和堅韌的腕力,可以征服她。的確,睡在他的腕中的她,真是絲毫動彈不得。他的這些深刻的態度,也促起了她的自暴自棄的反作用。

  她每當從黃包車跳下來,一踏進那家弄堂時,胸口便突突地跳躍,下腹部裡面也象有個渦流在不住地回轉,周身都給一種情熱包圍住了,敲了敲他的房門。

  「是那一個?」

  至中在裡面一定不忙開門,先要這樣地問。

  「是我!」

  她當然要顫聲地回答這一句。

  門便開了。看見他的那樣卑猥的狀況,她自然地要急急地把房門閉上。他象死屍般地躺在床上,她只能向著他苦笑,禁不住走前去摟著他的頸項。滿房裡登時飄散著微溫的粉香,和反射著的雪白的肌色。

  經過了半個多月的接觸,至中才發見這個做了三個小孩子的母親的麗君還有這般的美麗,也不曾預料到她會這樣的Active。她以同樣強烈的反作用伸出雙腕來摟抱他,她的臉上也同時發出有光豔的微笑。有時她象狂人般的緊緊地抓住他,她的態度愈狂熱,愈使他覺得她可愛。柔潤的紅唇,閃光的星眸,富有曲線的胴體,象蚯蚓般地轉動,更促動了他的兇焰,同時也可以說從她的肉體內迸出火焰來迎合。在她只有燃燒著般的血潮,緊迫著的神經,騰沸蒸發著般的氣息。她的狂熱,真是他所預想不到的。

  她早現出了她的娼婦的本性。他的肉身只是做了她的情熱的導火線。他常常在逸樂中滿足了後,才開始受她的襲擊。在數年間潛伏著的她的情熱因他的撩撥,象火山般地爆發出來了。

  至中當然只當她是一個情婦。但這種態度使她感到他的雙腕比梅苓的更有氣力。他的動作比梅苓的更為強烈。他的舉動雖比梅苓的猥鄙,但更有深味。總之,和這個情欲強烈的男性接觸之後,她的心理和生理上也起了激烈的變動。神經銳敏的女子的一切本能性,以從來未曾有的威勢激發出來了。在她的纖瘦的蒼白的身體中,常常湧著狂熱的波浪。有時候她是象十二分無恥的,先暴露出她的全體來,由她的頭部至足部都發生一陣神秘的戰慄。連他看見,也有時會替她臉熱起來。

  他終於感著疲倦了。但他怎敢對她直說呢。他仍然要和她敷衍。他覺得從前的幾個情婦並不象她那樣露骨,那樣Active,他漸次覺著接吻之無味了。不過對她仍然保存著幾分的享樂的好奇心,所以他還沒有辭退她。他也曾自動地向她請求過三五天的休息,他確有些厭倦她的素體了。但是寂寞地過了二三天后,又會象醉人般地思慕她的熱烈的親吻。

  結局他戰敗了。他的戰敗使她回憶到她的丈夫所說的話,他是患初期的肺癆病者。但他病了十多天后,又繼續他們的幽會了。她在赴他的寓所的途中,坐在車子上這樣想:

  「我們的關係雖然達到相當的程度了。但彼此還沒有接受對方的全部。這恐怕不能持久的。今天還是要向他提出最後的商議才可。」

  但是到了他寓裡,幽會還是和日前一樣在暗默中舉行了,不知是什麼理由,她今天對他總是懷著一種恐怖。她只默從了他的要求,沒有日前那樣的興趣了。

  事後她還伏在他的胸膛上喘著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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