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紅霧 | 上頁 下頁


  自有身孕之後,每朝晨對鏡時,麗君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天一天地蒼黃起來了。她想,自己本來是發育過早的,現在和梅荃出去,已經有朋友說,自己比梅苓蒼老一點。這是何等傷心的事啊!一想到生育之後,萬一因為色衰不能維繫梅苓之心時……於是她在暗中又無端地悲楚起來。

  涼秋九月的一天晚上,梅苓陪著麗君赴K劇場去看有名的「白楊劇團」上演「茶花女」。據梅苓說「白楊劇團」的明星有幾個是他認識的。

  他們持有優待券,在離演檯面前第五行的正中占了兩個座位,K劇場雖然朽舊了一點,但舞臺的裝飾和照明,因有導演者的指揮,算極適宜,不會象一般不熟練的新劇團那樣會促起觀眾的反感。

  觀眾雖不算擠,但也不算少。麗君和丈夫在劇場裡約坐了半點多鐘工夫,幕裡面響鈴了。舞臺前的樂隊也開始奏樂了。繡有埃田樂園圖——亞當夏娃的裸體像,——的緞幕面前,樂隊的Conductor在不住地揮動他手中的一根小竹棒。頃刻間,座席中觀眾的動搖靜止了。那面緞幕也漸漸地升卷起來。

  幕開了,第一場面是茶花女的應接室,女僕配唐拿著一枝雞毛掃在灑掃台椅。

  「這就是有名明星潘梨花麼?怪難看的!」

  「不,不是潘梨花。那是不重要的角色,扮茶花女的女僕的。」

  梅苓笑著回答他的imstress。

  第二個登場的是某伯爵,坐火爐前和女僕談了些話,就下去了。過了一忽,主角明星登場了。全觀客不期而然地都拍起掌來。她從舞臺的右側門上,觀客全體都凝神靜氣地把視線集中到那個茶花女身上去了。這種狀況不知道是何道理,卻引起了麗君的反感。她當時便注意丈夫的態度。梅苓象給舞臺上的茶花女施了催眠術,微張著嘴,雙眼直視著那個明星潘梨花。麗君看見丈夫的那個呆樣子,不禁起了一種似嫉妒的感情。

  由頭至腳浴在彩色電光中的茶花女,戴著孔雀色的帽子,薔薇色的夜會服(dress),肉色的長統絲襪,同色的高跟皮鞋,胸部掛著一朵鮮紅的茶花。

  「啊!真美麗!」

  觀眾中的一陣讚美聲。

  「果然名不虛傳!」

  又是一陣讚美聲。

  麗君再偷望丈夫的態度,他一聲不響,還是象剛才那樣凝神靜氣地注視著臺上的茶花女,靈魂象給臺上明星吸引去了。

  「發昏了麼?」

  麗君輕輕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um, um!」

  從梅苓的口角流下幾滴涎沫來了。大概是因為開張口太久了的緣故。他忙拿袖口去揩了揩嘴角。

  臺上的茶花女把帽子除下來,擱在正中的圓桌上,象十二分疲倦地,投身到一張梭化上,半躺半靠地坐下去。臉頰上不搽白粉,嘴唇上也不點胭脂,真是天生麗質。五官配置得十分勻整。不是西施再世,在現代哪裡還找得著這樣典型的美人呢。

  「的確是個美人!」

  過了一會,梅苓才說了這麼一句。

  「這就是潘梨花麼?」

  「是的!」

  「『梨花』怪俗的名字。」

  「她的原名不叫梨花。因為她的肌色最白,——從沒有看見過有女性的肌色象她那樣白的,——所以叫她做梨花……肌色之白,是美人的第一特徵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肌色赤,夠不上給你賞識!你找梨花去吧!」

  麗君酸酸地怨懟著說。

  「潘梨花!潘梨花!」

  麗君還聽見許多觀眾在低聲地念她的名字。她想臺上的女性,真是十二分的光榮了,——比南面王還要光榮了,怪不得現代的摩登女子都喜歡進劇團當明星呢。當了明星,有許多逐臭的男性來巴結!物質的享受雖窮奢極侈,也不怕無人供給。麗君在這時候,只恨自己缺少一副藝術的天才了。不然,可以把這些蠢男子玩弄於股掌之上呢。

  她望望丈夫,他還在目不轉瞬地望著臺上的茶花女。她再推了推他的手臂。

  「um, um, um!真好!」

  涎沫又快要從口角流出來,他忙用袖口止著它。

  § 四

  那年冬,阿大出生了。因為有了小孩子,麗君更罕得陪著梅苓出來社交和遊樂了。梅苓也在私立法科大學畢了業,在交涉署裡,借父親的後援,獲得了一個掛名秘書領乾薪的位置。於是他每日借名辦公,朝出暮回,十分忙碌。就連星期日,也說有許多應酬,上午雖然在家,但下午以後一直到夜間十二點前後,決不會回家裡來的。這常使麗君獨坐家中,暗自灑淚。

  有一次的夜間,梅苓在臨天亮的四點多鐘才回來。麗君因為擔心著他,並且小孩子啼啼哭哭,也終夜沒有睡。等到梅苓回來,她略詰問了一二句,不提防梅苓竟作色起來了。

  「那才笑話!堂堂一個男子是單為妻子做奴隸的麼?你要這樣地禁錮著我,那就彼此離開好些。社會上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幹呢!和外國人打交涉,也要拖著妻子一同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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