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長途 | 上頁 下頁


  塗媽也不便再說什麼話了。

  興國對著她們,坐在一個方形的掛椅上。汽車嗚嗚地在堤岸馬路上走得很快。她們都忙於看沿途的景象不說話。興國也貪看著碧雲,怕擾亂了自己的心情,不想說什麼話。當碧雲望汽車外的街店時,他便不轉睛地注意著碧雲。她有時略一翻首,看見他在貪看自己的癡態,不免雙頰緋紅,再忙翻首過去看車外的街道。

  ——這個人真討厭,昨夜說起話來君子般的。但是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呢?碧雲近二三天來也覺得自己奇怪,何以一想到興國,心頭便重贅起來。說是自己在思戀他,這決沒有的事。但是何以自己時時刻刻又在留意他的事呢?

  不一會,汽車在××街第十六號前停住了。未到以前,塗媽的想像以為容公館定是一家十分閎壯的高樓大廈,門首也定有寬大的庭園。但是由汽車走出來看時,不過是一間和商店差不多,只比較整潔一點的三層樓洋房子。外面有一重矮矮的圍牆,一邊有一道鐵柵門。這條街道看去像都是住家,沒有做生意的店面。街路上走的人也很稀少,冷靜靜的。

  那個家丁走前去,按了按外門上的電鈴。不一會,有一個年輕人打開裡面的一扇玻璃門出來,再把鐵柵門打開。碧雲看見他滿臉的不高興,心裡就感著不快。

  ——他也知道我們不過是一種食客吧。主人不歡迎我們,他們才敢這樣傲慢。

  碧雲真想立刻回旅館去,然後和興國一同赴省城。他想,投靠別人總不是個長局。現代的女子該自己去求個獨立的職業才對。

  「請進去坐嗎。」那個家丁伸出只腕招呼他們三位進裡面去。

  塗媽想,怎麼晴雲不見出來呢?聽見母親妹妹來了,該趕快跑出來迎接才是個道理。她的剛才展開了些的笑容又黯滅了。

  興國在前面走,塗媽跟著他,碧雲最後,走進裡面來了。門側擺著一個衣架。抬頭一看,右側是一道扶梯,通到樓上。才從外面進來,塗媽覺得屋裡十分幽暗。

  「請到客堂裡坐坐,我去請太太下來。」那個年輕的人向興國說,說了後向碧雲溜了一眼。碧雲想他是在看輕自己的衣服太不時派了吧。

  和衣架斜對面有一道門,給那個家丁打開了。裡面是很寬敞的會客所,陳設美麗。塗媽想,這樣精緻的房間,真是仙洞了,有生以來,算是初次看見的。

  那個家丁倒了三杯茶進來,分送給這三位客。塗媽喉幹,早就想喝茶了,茶杯一接到手,一口氣喝幹了。她喝了後,才感著一種香氣。

  「這茶真香!」她驚異起來。

  碧雲看見母親那個樣子,很替她難為情。

  「茶葉裡面混有茉莉花吧。」興國笑著說。

  「好好的茶葉加入這些東西做什麼,他媽的!」塗媽在鄉里說慣了許多粗鄙的口頭話,這回在旅途中謹慎了幾天,此刻喝著了這種香茶,高興起來,失口又說了「他媽的」出來。

  興國笑了。碧雲臉紅紅地低了頭。

  § 七

  三人在客廳裡坐了半晌,看見剛才那個年輕侍僕走進來,笑嘻嘻的說,

  「請各位稍等一刻。太太說,她的手風正好,一時不能放手,打完了這圈就下來。」那個青年說了後,又在注視碧雲了。

  「什麼?什麼?」塗媽像沒有聽清白什麼話向著興國問。

  「啊,他說容太太打麻將,正在贏錢的時候,放手不得,等一會才下來。」

  碧雲看了看興國,她的心裡真是難過。雖然她深知道姊姊就早點下來見面,也不會有什麼特好處,不過盡坐在這裡等,更像待決的死囚,異常痛苦。

  「她在樓上打牌?」塗媽臉上表示出十分的不高興。「要等多少時候,讓我上去看看她。」她看那個侍僕好像看不起她們,所以她這樣說著向他表示自己是老太太。

  「上去不得,很多客在高頭。」那個僕人忙阻著她說。

  「什麼客人?是鄰近的太太們麼?」興國問那個人。

  「不,也有男客,都是在省城有職分的。」

  丈夫不在家,晴雲每天夜裡出去不回來,白天又招了許多的男女客在家中聚賭。在塗媽,這是破天荒的奇聞。她差不多忍耐不住,要哭了。她恨不得見著晴雲發作幾句。但是今後要向女兒討飯吃了,怎麼能夠像從前一樣向晴雲主張母權呢。

  又過了好一會,才聽見扶梯上有腳步聲和笑聲。

  「不要緊,你們儘管打牌吧。她們都是鄉下人。用不著客氣,我一會就來啊。」

  塗媽想,這是晴雲的聲音麼。驟然聽來,又有些不像。她的胸口正在突突地跳動,一個豔裝美人走進客廳裡來了。

  「啊,媽媽!你的電報來說,昨天就會到來。害我等了一天,等到四點多鐘。因為……」晴雲說到這裡,才看見興國坐在客廳的一隅。「啊,這位先生還沒有請教。媽媽和這位先生一路來的?」

  「是容太太麼?敝姓吳,……」興國也忙從椅子上立起來,笑容可掬。

  「不要拘禮,請坐。」果然晴雲一點不客氣,還沒有等到興國坐回去,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了。

  興國細細的觀察晴雲的一身,覺得她是徒有其名。從小有美人之稱的晴雲就只是這個樣子嗎。體格比妹妹瘦小,肌色比妹妹蒼瘦,剛才一接眼所受的美豔的印象,完全是由於她的服飾。她的臉上雖塗著多量的白粉和胭脂,但是潛伏在粉薄膜下面的蒼黑,終給他的細密的觀察發見出來了。碧雲雖然是粗裙布衫,但他的體質是健康的,肌色也比她的姊姊白皙,她的雙頰上常有的紅味就是健康美的象徵。興國當時更深信美人的第一條件是在健康了。

  「妹妹也長大了。——」晴雲過了一會注意到碧雲來了。給姊姊這麼一說,碧雲便臉紅起來。

  「十七歲?十八歲?」晴雲又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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