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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 二


  由V的家到大學第一院本有不少的路,平時他是坐洋車到學校去的,近一個月來,因為生活困難,他只好安步以當車了。

  教授會是定午後一時開的,但等到二時半還不足法定人數。一直等到三點鐘才湊足二十個人,夠三分之一了,於是大眾要求主席宣佈開會。

  二十個書呆子圍著一張長台站了起來,主席把總理遺囑背念了後,大眾再臉色蒼白地坐下去張開口癡望著主席報告,V坐在長台的一隅,在猜想他們臉色蒼白的原因。V曾聽過一個學生的報告,前星期風潮起時,一位數學教授的額皮給學生用茶杯打傷了,流了好些血。V想他們的臉色蒼白大概是怕挨學生的打吧。

  ——不對,不對!他們怕挨打,就不出席了。他們臉色蒼白恐怕完全是因為生活問題不得解決吧。

  V旁聽了一會,才知道時局緊張起來了。綜合他們的議論看來,快則今夜,遲則明天,W城的治安怕就要有點危險。

  「那末,我們明天全體向當局索薪去。」討論到經濟問題時,一位熱心教授站起來主張到財政當局家裡去坐索。

  「不行,不行,現在軍事吃緊的時候,他們管不到教育。莫去惹他們笑我們是書呆子。且挨過這兩天看看時局再算。」又有一位教授起來反對索薪。

  V也是不贊成索薪的一個。他旁聽了大半天把頭腦聽得暈痛起來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他只望主席快點宣佈散會,好回家去。果然主席站了起來,V當他是宣佈散會了。誰都沒有預料到在這黃昏時分還有兩三個學生代表來向教授會作長篇的報告。學生代表共三個,二男一女,V就注意那個女學生,覺得她的姿態很不錯,因是不轉睛地飽看了一會,覺得愈看愈好。當這瞬間他便聯想到家裡的病弱的妻,心裡異常地不快。V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到底還有點封建思想,因為這種封建思想,阻害了自己的很自然的情戀的活動不少。

  兩個男的學生代表的報告完全了。V覺得學生代表的議論也和教授們一樣的迂腐,他也聽得腦殼快要脹裂般的痛得厲害。他還在希望能夠聽那女的學生代表的報告,但終於失望了。V覺得近代的女性還不能說是完全解放了的,她們還是和從前一樣地信賴男性,一切執行權還是讓給男性;這決不是根本解放女性的表現。

  V看見那位女學生有幾分可愛,很想聽聽她的說話。現在他失望了。又看見外面天氣愈黑了,他便站了起來走到衣架前把自己的舊黑的氊帽取下,輕輕地偷出會場外來了。他站在會場門首的扶欄前,向空中行了一個深深的呼吸,但腦殼還是一樣的沉痛。他懶懶地踱下樓來。

  ——像我這樣深的腦病,不久就患腦溢血症而死吧。你還發什麼迷夢!單就你的服裝而論就不能引女性對你發生戀愛!進行戀愛時,衣服的漂亮還是第一個條件呢。你看哪一個女學生不喜歡漂亮的裝束呢?

  V昏沉沉地無意識地走出校門首來了。他想這回的車子錢不能省了。自己像大病要來臨了般的。他和一個車夫議了一會車價,才坐一架洋車回到家裡來。

  沿途他看見街路上擠了不少的傷兵,也看見許多軍官家眷搬行李出城,有好多間店都早把店門關上了。街路上的秩序很混亂。V不免驚慌起來。

  ——糟了,糟了。時局真的變了!這不是像去年革命軍將要到時一樣的情形麼?再圍一次城時,我們一家就非活活地餓死不可了!現在只望今晚上平平安安地不發生什麼變故,明天送他們母子過江到法帝國主義的租界裡一個朋友家裡躲幾天吧。

  V後悔不該拒絕了一個學生的勸告。這位學生姓H,在特別區辦事。前三四天H到V家裡來,告訴他,W城的時局不久就要發生變化,怕住在W城危險,勸V一家搬到日本租界上去,並且有現成的房子,即H的友人住的房子樓上空著。

  「托庇於日本帝國主義之下麼?」V苦笑著說。他想,住法租界還可以麻胡一點,住日本租界就有點難堪了。因為V前在某部裡做編譯工作時認識了幾個日本記者,他們都住在日本租界裡,V從前對他們講了好些大話,吹了好些牛皮。此刻若躲到日本租界上去,遇見他們時,那就太醜了。這是他不情願住日本租界的最大理由。

  ——生命要緊,財產沒有什麼,幾箱書籍,幾件破舊的衣服讓他們搶了去也算了。但是那一百塊的銀洋怎麼樣處置呢?那是這個月一家生活費,被搶了去時,翻譯工作又還沒有成功,那非餓不可了。革命軍是不會傷人的。洋錢呢,就難保他們不要!V在車子上想來想去,結局還是這一百元現洋的保藏問題。V想早該花二十五元去分租日本租界的房樓,可以保存七十餘元,也可以保存幾件衣服,至少,小孩子們的衣服是該保存的。

  V又想法國租界的同鄉家裡本來也可以去躲幾天,不過去年政變時V曾向他商談過,被拒絕了,所以不好意思去再說;並且他們家裡的人多,寄住在他那邊終是不方便;但到萬不得已時也只好送家小到法租界去。

  天氣愈黑了,電燈還沒有亮。寒風一陣陣地由江面吹進街路裡來,跟著就揚一陣塵灰。江面上的大小汽船的汽笛不住地嗚嗚地悲號。V想,大概是運傷兵回來的吧。

  V回到家門首了。他看見老吳跟著一個挑炭的由街巷的那一頭進來。

  「老爺回來了麼?太太叫我去買炭呢。炭長了價,昨天賣一元一角的,今天要一元三角了。」

  「好的,好的。」V像沒有聽見老吳的話,急急地向裡面走。因為他看見街路裡的無秩序的傷兵愈來愈多了,心裡十二分的害怕。

  V走進堂屋裡,看見黑昧昧地沒有聲息。他待要進房裡去,忽然聽見S兒的悲楚的聲音:

  「爸爸!」

  V忙翻過頭來,看見S兒蜷臥在屋隅的一把籐椅子上。

  「你怎麼一個人睡在這裡?媽媽呢?」

  「媽媽燒飯去了。我不舒服,想睡覺。」S兒說了後又把眼睛閉上。

  「要睡到後房裡去,這裡有風。」V忙把S兒抱起來。看他的嘴唇枯燥,裂了一二條縫,還有點血痕。

  V抱著S兒回到房來時,電燈已經亮了,他看見T兒早睡下去了。V把S兒剛才的情形告訴妻,妻才說S兒兩天不通便了。

  「時局這樣的不好,小孩子們再發病,真不得了。」妻還是依她的老習慣在歎氣。

  據往日的經驗,小孩子們不通便時就要買水果給他們吃,V忙叫了老吳來,V還沒有吩咐他上街去買水果,他先開了口。

  「下頭怕是停了戰了,昨天前天開往下游的兵都回來了。此刻滿街都是兵了。不曉得什麼一回事,他們說怕時局不很平靜,什麼事物都漲了價,米,炭,洋油。老爺,怕明後天買不到食物,要準備點才妥當。像去年關起城來,那就不得了。」

  「米,炭,油都買了。你只去叫挑水的多挑幾擔水來準備著。」V高聲地向老吳說。

  「是的,我去叫挑米的來。」老吳拈著他的頷須連連點首。V的小表弟J站在旁咕蘇咕蘇地暗笑。

  「小孩子不懂事,這有什麼好笑呢?」老吳怒視著J。

  「不是叫挑米的叫挑水的!」V再向老吳高聲地喊。

  「老爺說什麼事啊?」老吳歪了一歪頭,把左耳傾向著V。J笑出聲來了。

  「叫挑水的多挑幾擔水來!」

  「啊!那是的!當然要叫他挑來。」老吳話還沒有說完就想轉身走了。

  「老吳,不忙,叫了挑水的,你去替我買一個柚子回來。」V再高聲地說。

  「買油什麼油?洋油還是麻油?」

  J又開始笑了。

  「有什麼好笑!」老吳再叱J。

  「買水果的柚子!不是油!」V再高聲地說。睡在床裡的T兒給他們鬧醒了。

  「文丹,是不是?」

  V點了點頭,把錢交給了老吳後走近床前來抱T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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