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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時代 十二


  陽曆十一月十八日恰好是陰曆十月十三日,月亮雖給灰色的一重薄雲遮住了,但在缺少燈光的橫街小巷裡還認得見月色。V想怕有十一點鐘了吧,自己還一個人在街路裡踽踽獨行呢。

  深夜裡的風攔頭吹來,格外寒冷。他只好鞠著腰向前走。他聽見過街的盲樂師拉出的胡琴音異常的悽楚,無端地發生了一種哀愁。

  ——自己忽然地會發生消極的自暴自棄的思想,其原因決不是妻不好,實在是自己太無能了!自己不能和妻子離開,這是不能否定的事實。一離開妻子,自己便寂寞得難挨,自己的靈魂便失掉了宿地般的。但是同在一塊兒夫妻間又發生出許多不和。這不和的原因在哪裡呢?豈不是自己的無能麼?不能使妻子得到普通人類應有的物質生活,這就是夫妻間不和的原因!這個責任妻固不能負,只有自己負!但是,事實自己對社會已經盡了相當的義務了,自己在社會上的經濟地位還是這樣卑微;這個責任又歸誰負呢?!

  今天下半天V在自己住家後門和蓮花別後就去找一個學校的同事,想打聽打聽給新政府關閉了許久的學校要到什麼時候才有恢復的希望。

  到了友人H的家裡,他和他的夫人、一個妹妹正在吃晚飯。H還沒有小孩子,但他們夫婦間像很和睦的。一班朋友說,H很怕老婆。V想,這或許是的確,他若不怕老婆,他家裡決不會有這樣婦唱夫隨的和睦吧。

  V就在H家裡胡亂地吃一兩碗飯,V便向H提出學校的事來談。H夫人像有點不情願,她向她的丈夫說:

  「我們要快點出門,怕他們等我們呢。」同時她臉上表示出一種討厭V在她丈夫前囉蘇不休的表情。

  V自一早出來只一天的不自由的生活已經叫他十二分的難受了。現在看見H夫人的態度,便感一種悽楚,思念起妻來了。他在家裡,妻看見他要起床了,忙把衣服送到床邊來替他加上,隨即又把洗臉水嗽口水準備好。看見他要出來吃飯了,便忙把菜端出來,把飯盛好等他。看見他飯快要吃完了,又茶前水後的伺候得好好。V常常想,女人家何以為她的丈夫兒女這樣地盡力,這樣的耐煩挨苦呢?由今早出來,在外頭一天的生活,V不單覺得不如意,並且還感到痛苦。

  「還早呢。吃了飯休息一會再走吧。」H笑著婉求他的夫人。

  「快到六點鐘了,開了幕才去沒有意思。」H夫人努著嘴撒嬌的說。V看見她的那樣態度,十分討厭。V想,自己的妻到底不錯,比幾個朋友的夫人都還強些。她真是個家庭的主婦,真是個賢妻良母式的女人。他們要罵自己有封建思想就盡他們罵吧。自己還是喜歡賢妻良母式的女人。妻常常悼歎自己可憐,自來大都市的H市快滿三年了,V不單沒有帶她到哪個戲院哪個遊藝場去過一趟,就連學校或青年會裡非正式營業的遊藝會也沒有帶她去參加過一回。V近來聽見一個參加革命的友人說,凡是人,不論他是怎麼樣的人都有點革命性,不過有強弱不同罷了。V想,妻今天早晨的態度大概是她的革命性的表現吧,不然平日情願伏處在自己腳底下過生活的妻何以會有這種態度呢?V愈想愈擔心,他怕妻效法娜拉革起命來,棄了丈夫棄了兒子,那就不得了了。自己還是趕快回去和妻妥協了算了。V更擔心的是,妻若聽了作婦人運動的人的挑唆,走到婦女協會去把自己一控,加上一個虐待婦女的罪名,那就糟了!頂少,要戴著高帽子遊街呢。但V深信妻無論如何對自己懷恨,但她還是個人,決不會這樣忍心害理,不顧兒女,侮辱丈夫吧。總之自己還是趕快回去安慰她,說幾句好話算了。就長了她點把威風也不算得什麼,免得婦女協會聽見了來干涉,到我們家裡來吵。V想,婦女協會裡的女人大概是沒有組織圓滿家庭的女人,所以有這些閑心緒去管人家裡的事。組織了圓滿的家庭,得到了理想的丈夫,誰情願出來管這些閒事呢。你看好幾個革命偉人們的太太不都是在家裡做賢妻,做良母麼?

  「你們有事,請便。我也要回家去了。」V說了後又覺著自己在說謊,禁不住雙頰發熱。

  「一路去吧。今晚上總部在××俱樂部開遊藝會,有跳舞有新劇。她也分擔了一個獨唱。你也和我們一路去吧,我還有一張入場券。她有徽章,不要入場券可以進去。」H挽著V的臂膀不放他走。

  「你還不快點換衣裳去?」H再笑著向他的夫人說。

  不一會H夫人和H的妹妹都穿著一身一時流行的靚裝出來了。V也看不出是什麼材料縫的。總之是V從來沒有見過的靚裝。他想就叫自己的妻來看也說不出個名堂來吧。怪不得妻不願意出來——尤不願意和自己一路出來,——她是怕碰著這一類的女人吧。

  H夫人和H的妹妹在前頭走,V和H落在後頭。不一刻走到大馬路口來了。四個人都停了步。H在躊躇著,不知叫什麼種類的車子好。馬車?東洋車?抑或索性叫汽車?

  「我們叫輛汽車去快些。我前天到××俱樂部都是坐汽車去的。回來的時候,他們也用汽車送我回來。」H夫人在擔心V不知道她坐過汽車,盡在大馬路側站著向V宣傳她是慣坐汽車的。H唯有向V苦笑。

  H的經濟狀態雖比V松和些,但V不相信H能夠為這一點點路程花四五元的汽車費。四個人站了一會,一輛黑髒不堪的露頂馬車在他們前走過去。H忙叫坐在車前的老車夫,講了一會價,到後來他答應要一吊錢送他們到××俱樂部去。

  V坐在馬車裡後,覺得這輛馬車有點像去年冬同妻子坐著到照相館去的。

  獨唱也好,跳舞也好,V沒有心緒看也沒有心緒聽。到了第四場有兩個女學生出來演唱林中仙。V聽得出神了。他並不是因為那兩個女學生唱演得好而聽得出神,他由林中仙又聯想到妻了。

  妻未和他結婚之前也是個很活潑的愛出風頭的女學生。妻演唱林中仙,V也曾聽過,不見得比那兩個女學生壞,即就歲數說,也比那兩個女學生年輕。但由自己的直覺,妻像很老醜的趕不上那兩個女學生活潑玲瓏得可愛。V想不出這個道理來。

  ——妻的青春犧牲了!但是為誰呢?妻是聖者!妻是天人!將來永住天堂的就是她一類的人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的人類!自己不該再講意氣執拗著不回去!自己該快點回去跪在她的裙下吻她的足!V的眼淚忽然地掉下來了,幸得左右前後的觀客都在熱中於看新劇,沒有一個注意他揩眼淚的。

  V把眼淚揩幹了,望望劇臺上的掛鐘也響過了十點鐘了。他忙向H告辭,說要先回去。V看H有點不高興,因為V沒有等到他的夫人的獨唱出場就先走了。

  「夜深了,怕妻子們望我擔心!要早點回去!」

  由××俱樂部回V的家裡,若不走路就要坐價錢很高的街車。V身上沒有錢了,只好慢慢的走路。

  街路上的朦朧的月色和拂面的冷風更使V增加了不少的傷感。但他終回到家的後門面前來了。他站在門前躊躇了一會,但決意敲門了。

  「蓮花,勞你開開門。」V聽見妻在裡面叫在打瞌睡的蓮花。

  ——妻還沒有睡,在等著自己呢。自己今夜裡若不回來,她大概徹夜地不睡吧。V愈覺得對不住妻。

  蓮花開了門,V摸著黑暗裡的扶梯往樓上來。忽然地一道電燈光射下來,他看見一段段的扶梯了。走上到廚房門首,他看見妻蓬著頭,雙眼紅腫的站在電燈光的下面。V覺得妻的這種姿態極可愛。但只一會她一聲不響的又回房裡去了。

  V覺得人生總是虛偽的。不消說誰都不會否認做官的人帶兵的人是虛偽。其次在教會講壇上板著正經臉孔的牧師的態度是虛偽的。在教室裡熱心地高唱科學萬能的大學教授的態度也是虛偽的。在廣場裡的演壇上發出一種Sentimental的音調去講演的政治工作人員的態度是虛偽的。在各報章上大做特做文章的名人的態度也是虛偽的。中國人的沉屙就是虛偽。虛偽的態度不除,國勢無由恢復,社會也無由改造。即就自己夫妻間彼此也在互用虛偽的態度。妻在熱望著自己回來,這是敢斷言的。但自己回來了,妻就該和平時一樣的表示出笑容來向自己說幾句話。但她挾著今早上的氣,還向丈夫表示一種不由衷的虛偽的態度。自己也和妻一樣的虛偽。在回來的途中不是這樣的想麼?一看見妻就摟抱她,向她認錯,再說些好話,末了和她親吻。複為夫婦如初!但是現在看見了她了,何以還假正經地板著臉孔向她呢?V再細想一回,原因完全是因為「有氣」。人類因為「有氣」就各不相下了;因為「有氣」就顛倒是非了,因為「有氣」就不惜作偽為非了。怪不得中國十幾年來內亂不息!也怪不得自己的小家庭裡四五年來風波不息!V真有點不能相信自己是人類。人類果真是這樣不講理的虛偽的自私自利的東西麼?

  「小孩子們呢?」V跟著妻進到房裡來後只好先試問她一句。

  「都睡著了。」妻看見丈夫先開口了,也很平和的答應。

  V想,彼此都在希望快點恢復目前的平和狀態呢,還作這種虛偽的態度做什麼。V忙走到妻的身邊伸出左臂來攪住了妻的肩膀。妻微微地掙扎了一會,他倆終親吻了。但她再開始流眼淚了。

  「好了,好了!算了!莫哭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再哭了。」V自己也含著眼淚像哄小孩子般的替妻揩淚。

  「我不是時常和你說麼?我只希望……」妻的肩膀越抽動得厲害,話說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哭了,哭得人傷心。」V只能這樣地安慰妻。

  「……希望小孩子們長大了,身體平安,可以進小學校時……」妻還是很悲楚的在忍著哭音怕樓下的同居者聽見,話沒有說下去。

  「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了。」

  「到那時候,我就帶小孩子們回鄉裡去。誰情願出來受罪!誰情願在你面前累你呢!……」妻還不住地嗚咽。

  「莫哭了,我明白了!」V也很悽楚的滴了幾滴眼淚。

  「現在小孩子還小,夜裡夢中都在叫爸爸!你們……」妻說到這裡竟痛哭起來了。

  「……」V只陪著流淚。

  「……離開了你,萬一有什麼病痛,我一個女人有什麼主意!這個責任我真擔不起!」妻還繼續著流淚。

  「……」V抬起頭來望窗前的電燈,光的強度像減了些,周圍給一個黃赤色的暈輪包裹著。

  「他們長大了後,要不到父親看護的時候,我就帶他們回鄉裡去,不再累你,讓你一個人好做你自己喜歡的工夫……」

  「不要說了,我明白了。」V只手拍著妻的肩膀,只手揩自己的眼淚。

  他和妻再親吻——長久的甜蜜蜜的親吻。妻還告訴他,S兒和T兒臨睡時還問爸爸哪裡去了呢。妻說,爸爸出街買好玩的東西去了,明天起來就看得見爸爸。S兒大些,很聽話的睡下去了。只有T兒等爸爸不回來,拚命地痛哭著叫「爸爸這裡來!爸爸這裡來!」

  妻說到這裡,又流淚了。V忙換過話題。

  「今天我出去後沒有朋友來找我麼?沒有信件來麼?」

  「呃!我忘了。×××部來了一封委任狀,請你去當什麼編譯員。」妻一面說,一面打開抽斗撿出一封委任狀來給V。V抽出裡面的一張粗劣不堪的方紙來一看。上面寫著幾個字:「委V××為××編譯員,月支小洋一百元。」

  「你去不去呢?」妻站在他旁邊問。

  V癡望著妻,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懷疑妻今晚上態度變化之速,其原因恐怕是在這張委任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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