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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伯良流下淚來了。筱橋也滴了幾滴眼淚。

  「勞少奶奶久等了,真對不住!」伯良再走近車窗前,向我鞠一鞠躬。

  「你哥哥責備你麼?為什麼事情?」

  我微笑著問筱橋。汽車在飛奔。

  「他責備我為什麼昨夜裡不馬上送少奶奶回府去。」

  「他責備得真沒道理。」銘星插嘴說。他是為要安慰我倆說的。「你的哥哥太頑固了喲。做事情,有時候要從權,要通情。孟夫子不說麼,嫂溺援之以手者……」

  「喂喂喂!駛快了,望到前頭,望到前頭!」

  的確,我和筱橋一夜沒有回去,到了天要亮的時候,他才抱著我回到他哥哥家裡去,這也難怪他們疑心我們的。我怕銘星的話又說冗長了,忙攔阻住他。

  「我真喜歡你的哥哥了。」

  銘星聽見,像吃了一驚,睜圓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筱橋,不敢再說什麼話了。

  汽車停在家門前了。阿喜第一先走出來,其次是卓民,又其次是母親。

  「啊!回來了!」

  「回了來!

  聽著他們這樣說,我回到自己房裡來了。父親在庭園裡拿著一個噴水壺向花缽裡澆水,看見我,便叫起來。

  「啊!菊筠到哪裡去來?昨天還看見你在家裡的。你們年輕人行動自由,要旅行就旅行。」

  看見父親還不知道一點家裡的情形,我真要心碎了。因為我昨夜逃出去,家裡像騷擾了一場,姑母來了,姨母也來了。她們當我是個可怕的人般,以害怕的神色只遠遠地站著望我,不敢過來和我說話。母親和丈夫坐在我旁邊,但我沉著臉,不理睬他們。

  我叫乳母抱了彩英過來。銘星說彩英有病完全是假的。看她非常高興。我覺得像離開了彩英很久了,我抱著她,把自己的頰湊到她頰上去,她便笑起來,伸出圓圓的小手摸到我唇邊來。我吹了吹她的手,她便發出響聲笑,再吹她再笑。我的心漸漸緩和下來了。當我和乳母說話時,有許多人走來窺探我,於是我才注意到他們都不敢近就我,像害怕我般的。這到底是什麼道理啊。他們是不正的人們,所以害怕正直的人。他們像想竊食的貓,盡在偷看我,一有隙,他們便跑過來的。

  「我真的要怎樣對付他們才好?」

  我心裡又不舒服起來了。我還在汽車裡時這樣想,我回到家時,家中的人們一看見我,一定盡都過來向我謝罪,過來向我安慰;誰曾料到他們只遠遠地警戒著偷望我。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怕我動怒,高聲吵起來,給父親曉得了昨夜裡發生的事,不得了。

  我和彩英耍笑了一會,她漸漸地睡著了。我便把她交回給乳母抱。乳母走了只有我一個人寂寞地坐在房裡。這時候,姑母和姨母一同走進來。

  「聽說你昨夜裡大發脾氣……」姨母先向我這樣說。她是母親的妹妹,嫁了兩三次,丈夫都死了。現在嫁給一個不很有名的洋畫家。他們還是借住我家的房子,那個畫家架子雖然擺得很高,但是他的畫不很好賣,他愛喝酒,一年間總是說窮,借住我家的房子,可以不付租錢。因為貧富之差,在姐妹間遂分了階級,姨母對母親的態度就像主僕的關係,因為每月津貼些用費給她,就使她變為奴隸了。這位姨母沒有本領勸服她的丈夫戒酒,怎麼有能力勸得我過來呢?

  和姨母相對照的是姑母,她是父親的妹妹,嫁給一個卸職師長姓李的。她自己也在一個女子中學當校長,她常常以教育家自居,向親戚間誇耀,她喜歡戴高帽子,多多益善。稱讚她是名將夫人,她便微笑著,稱讚她是女教育家,她張開口笑了,再稱讚她的德望高,她就笑響聲了。

  「聽說你大發氣,這也難怪你。不過,怕老父老母傷心,還是望你忍耐一點,不要太使性了。我是不知道什麼的人,說來不知道你中聽不中聽,望你看看姨母的臉上,寬恕他們吧。」

  她的聲音低小,音調柔和,也帶點悲切。

  「沒有什麼事喲,姨母!」我微笑著說,「這些事真是不堪給你們曉得的。」

  「但是,菊筠侄女!」女教育家開口了,「人誰無過,天下無不可恕的過失,並且男子和女子不同,這是講理不盡的。」

  真是女教育家的口吻。她還想向我演說下去。看見她那樣裝老賣老的樣子,我真有點冒火了。

  「那麼你想叫我怎麼樣?」我忍耐著反問她。

  「第一要忍耐。單為自己一身,事情很簡單好辦。但是你要恕到父母、姐妹和家聲,那麼你就非隱忍不行了。古來的孝女節,哪一個不是粉骨碎身,哪一個不是隱忍一切辛苦造成名的!」

  女教育家的動機或許是善的,不過她那傲慢的自信過強的態度,實在引起了我的反感。她心裡像在說:「你這菊筠!哪怕你冥頑不靈,我一定能把你說服,你也一定要受我這女教育家的感化的!」

  我對於她的這樣態度,先不能忍耐了。

  「照姑母說的那些道理,只能適用于像姑母那樣的良妻賢母吧。至於我,丈夫給他人奪去了,我是忍耐不住的。我沒有姑母那樣的本事能夠忍耐。」

  「這不是說有本事沒有本事的話。你試想想看,家聲不是關係一個人兩個人身上的事。父母、姐妹、丈夫,你自己,還有我們一班親戚。因為你一個人的感情作用,累了這許多人,你問心安不安呢?這是很大的問題。在你雖然不免受點精神的痛苦,但是一家之興亡全在你一個人的肩膀上了。古人說得好,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那是姑母說錯了。」我有點焦怒了。「此一家的興亡真的全視我一個人的行動麼?那麼,母親、姐姐和卓民怎麼樣處分他們自己呢?他們一點責任都不負麼?姑母在向我說教之先,為什麼不向他們說說教呢?犯了罪的人你反容許他們;但對於受損害的我,一要求要做良妻賢母,二要求要為家聲犧牲,這是什麼道理?你們只要求他人要守道德,你們自己卻一點不履行道德!」

  我的口氣太猛烈了,教育家的姑母沉默著不說話了。現在又輪到畫家夫人的姨母說話了。她像要哭了般地說。

  「自然,不單是懇求你,也該責備他們。不過到了這個局面,除了求你以外沒有方法了。因為只要你隱忍一下,一切都得圓滿的解決。是不是,姑媽?」她說了後,望著女教育家。

  「當然是啊!」女教育家點了一點頭,真是老氣橫秋。

  「那麼,你們的意思以為這件事是可以隱忍得了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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