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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你真是個安琪兒!」這句褒獎永久留在我的耳朵裡了。我自己也覺得我的態度真是人所難做到的。一個女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免恕了敵人的罪惡,像基督般呼猶大為友,和他一同晚餐,像我這樣的洪量和慈祥哪個女子能夠做得到呢?像我這樣的犧牲又有哪個女子能夠忍受呢?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美德是堪讚美的。

  「姐姐定是很喜歡的,卓民也定喜歡,母親當然喜歡。」

  這是我賜給他們的喜歡,我想到這一點,便感著一種道德的矜持(Pride),這是由我從前在學校裡所受的良妻賢母的教育所生的產物——令人不能不深致感謝的產物。

  但是這種喜歡這種矜持能夠繼續至何時呢?我是活著的女性,有情感也有性欲,有個性也有競爭。假如人是木石,那倒可以隨意配置,這是柱,這是梁,這是階簷,這是石段,適用一種法則去處置它們。但是活的女性怎麼可以全用道德或良妻賢母主義去支配她們呢?我在這裡,我要再三申明,即我是個活的女性,單以什麼道德什麼主義是不能使我滿足的?跟著時日的進行,愈覺得自己的犧牲完全無意義,知道犧牲是再蠢不過的一件事。在這時期中,別一種思想從我腦裡湧出來了。

  丈夫和姐姐在我面前表示出知罪的樣子,態度極謹慎時,我的心裡倒很平和。但是我哪裡能夠時時刻刻監視著他倆呢?又有時他們的態度有些輕薄,或相嘲笑,或相吵嘴,給我看見了時,我的心裡又失掉了和平,自然會發生嫉妒。老實說,我是想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夠監視著他們,把他倆當作囚徒看待。

  卓民又漸漸地和我狎昵起來,他以比從前更深刻的更猛烈的欲愛施到我的身上來,熱烈的擁抱也比以前頻繁了。我明知他的這樣舉動完全是故意的而不自然,所以我常常嘲笑他,揶揄他。但是嘲笑儘管嘲笑,揶揄儘管揶揄,自己還是不能不接受他的欲愛;不能不任他擁抱,這是因為我寂寞得太難堪了。像這樣的,我和卓民間漸漸恢復了從前的親密——不,比以前更加親密了,不過,雖然親密,我的腦裡已經深深地種了一個永久揩不掉的成見,就是「這個人是有缺陷的不能做我的完全的丈夫了」。想到這點,我是如何的苦悶啊!

  家中雖說是恢復了和平,但絕不是從前的家庭了。姐姐每日都在說要再避暑去,但是不見她有動身的意思。她像極力地去規避卓民,卓民也不敢多向她說話了。表面的樣子是很平和,但是內部卻低迷著陰鬱的空氣。

  有一晚上,吃過了夜飯,父親異常高興地叫了過街的三弦拉戲的進來,要大家都來聽他們拉唱種種的歌曲。父親說,要這樣才能消暑,才能解悶。

  父親本來喜歡這一行的,但也許久沒有叫了。不知為什麼緣故他今夜裡特別的高興。在我看來,父親定是看見我們間的空氣太沉寂了,並且我總是整天鬱鬱寡歡的,所以想借此機會叫我集在一塊兒開開懷。簡單地說,就是父親看出了我們間有了感情的隔閡,特叫了拉戲的來開個家庭懇親會。

  父親對於古戲曲是特別有研究的。有一出什麼戲曲,現在忘記了它的名字了。據說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名人作的,那篇文章已經值得我們歎賞了。我對於這些是門外漢,不感到什麼趣味。從前父親高興時,他自己唱,或叫拉戲的人來陪著唱,我只覺得嘈雜得討人厭。現在給父親懇切地說明了它的來源及曲中的情節,我不知不覺地也就感著些趣味了。尤其是那篇美詞佳句,打動了我的心弦不少。原來我的性格和姐姐的不同,姐姐喜歡近代流行的新文藝,而我則覺得近代的新小說是沒有一本堪讀的,我愛讀的還是《長恨歌》、《琵琶行》一類的詩,《西廂》也是我愛讀的一部書,《紅樓夢》我就覺其粗俗得不堪了,還趕不上今古奇觀裡面的《王嬌鸞百年長恨》一篇有趣。

  現在父親叫拉弦師拉的一出的情節是這樣的:

  一個男性的主人公,大概是所謂文武兼全的英雄豪傑。他原娶了妻的,妻也是個德容兼備的賢內助。但是那主人公還是不能滿足,到後來又在花街柳巷中結識了一個女子,據我推度,大概是一位病態的美人吧。他倆的戀愛一天深似一天,到後來那個妓女要求男主人公為她脫籍。男主人公雖然答應了,但是鴇母的要求過奢,他們受了經濟的壓迫,不能達到同居的目的。

  到後來那個妓女卻罵那個男子不中用。男子氣極了,才回到許久沒有回來的妻的家中來。妻還是十分柔順去安慰男人,問明瞭原委,她不但不嫉妒,反而說要為他們盡力,並且說,她很同情于那個妓女,希望丈夫務必替她脫籍。縱令經濟有些不足,她和小孩子的衣食也可以儘量的節縮,以成此美舉。

  「你願意這樣的犧牲麼?」她的丈夫問她。

  「妻是丈夫的內助,為要使丈夫在社會上立身成名,妻是有這樣的義務去安慰丈夫而犧牲的!」

  拉唱到這個地方,音調分外的激越。本來情節是十分淺薄的,不過聽覺器官上受了這樣的Sentimental的刺激,自然也就起了悲壯的感情。我明白了曲裡面的情節,也就自然而然地入神聽下去了。

  曲中的主人翁的妻竟有這樣悲壯的心情,竟有這樣的犧牲的決心。

  受過舊式的賢妻良母的教育的女性,當然盡會受她的感動。母親的眼眶裡已經飽和著淚珠,準備一有機會就掉下來的。

  那個男主人公於是十分感激他的妻,便和妻商量今後的計劃。

  「那和她同住後,你和小孩子怎麼樣生活呢?為了她一方,就不能不犧牲你這一方了。」

  「那不要緊,你去吧。你不必顧到我們母子。你只努力你的前程好了。你走了後,我做人家的乳母也好,做人家的女僕也好,小孩子我負責養活他就是了,請你不要擔心。」

  當然這完全是不近人情的說話,但那個女人的神經像很強,能夠說出這些話來。我想她不是對她的丈夫完全沒有了愛情,便是故意說出這些話來去激她的丈夫反省的。假如她還愛丈夫,她又不是瘋狂了,怎麼會說出這樣不近人情的話來呢?但是一般的讀者對於女人的心理一點不加研究,只是按字面解釋,讚美那個女人的偉大,說她能夠犧牲去成全丈夫的事業。我想世間不少聰明的男人絕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這樣的男女間的不平等,不過他們還是故意去極力讚美那個女人的犧牲之德以便保持他們男性的特權——多妻主義的特權,可憐的就是我們女性,一點不加研究,也就跟那班自私自利的男性讚美那種不近人情的女性的犧牲,以為是一種美德!

  父親聽到這段,感歎著大稱讚特稱讚起來。他說這真是篇名作,穿鑿人情之機微,真是無以復加。你們想想,這豈不是笑話?舊的禮教,虛偽的禮教,有這班人去替它維持,難怪它像銅牆鐵壁般不容易打破。在這虛偽的禮教下,不知活活地犧牲了多少女性喲!

  像我的父母那樣頑固的一幫老人都是邪神妖怪啊!像我們不能獨立的女兒都做了被犧牲的牲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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