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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的治學精神


  ——為魯迅先生周年紀念作

  魯迅先生不僅是一位最熱情的戰士,也是一位最冷靜的學者。他本來是學醫的;他的受過近代科學洗煉的精神在他的著述裡隨處表現出來。

  他是一位現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他的散文,他的詩,都是卓越的。但一般人往往忘記了他是一位學者,一位極有成就的留下不少已成未成的著作的學者。他的舊學問的根底很深,他所涉獵的部門很廣。他曾受業于章太炎先生;當然受有相當的影響。

  一般人都知道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但他的研究範圍很廣,固不限於小說史。他是近代收藏漢魏六朝以來碑刻最豐富者之一,直到最近一二年,他還托北平的友人們在搜購。他對於文藝批評的介紹曾盡了好幾年的時力。他編印《蕗谷虹兒畫選》,《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集》,以及《北平箋譜》,《木刻紀程》等等。他纂輯過《古小說鉤沉》(三十六卷)及謝承《後漢書》(五卷),校訂過《嵇康集》及劉恂的《嶺表錄異》。在最後幾年內,他有意於寫作中國文學史,材料已搜集了不少,很可惜「死亡」奪去了他的筆,使我們不能見到這一部大著作的出現。

  他的治學精神,和他的最勇敢的戰士的精神一樣,黑白分別得很清楚。他嫉惡如仇,但卻以最公正的態度出之。他有最公平的判斷,但決不作依違兩可之論。他以最深刻的研究,最尖銳的觀察,來作這種判斷的基礎。他在學問上也是決不妥協的!

  他的最後所寫的雜文裡,有一篇《死》,其中有幾句話最足以表現他的精神:

  只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在學問上,他也是不寬恕的。他掘發,他研討,他觀察,都是以冷靜的尖銳的頭腦出之的。他如果要研究什麼,他便把握住了它,絲毫不肯放鬆。我們看,自從介紹了新藝術的理論到中國來以後,從根本上介紹得最多最好的還只有他一個人。他有許多出版的書籍,自校對至封面的裝璜,全都是出於他自己的一手。他校對時,一個個字的細校,決不苟且,決不馬胡放過,決不肯半點放鬆。校書如對仇敵,決不肯寬恕一點。這便是他的治學精神。

  我們可以舉一兩個例。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為近十餘年來治小說史者的南針。雖然只是三百四十多頁,篇幅並不算多,但實是千錘百煉之作。自第三篇《〈漢書·藝文志〉所載小說》,到第七篇《〈世說新語〉與其前後》,都是從一部細針密縫的三十六卷《古小說鉤沈》的搜輯的結果裡勾稽出來的。第八篇《唐之傳奇文》到第十一篇《宋之志怪及傳奇文》,乃是研究了五百卷的《太平廣記》和《青瑣高議》,《顧氏文房小說》等等古籍而後寫下的,其態度最為謹慎小心,一舉而廓清了明清以來《唐人百家小說》,《唐代叢書》以及《龍威秘書》等的謬誤與淺陋。近來對於唐宋傳奇文的認識比較清楚,全是魯迅先生之力(他別有一部《唐宋傳奇集》,用力也極劬)。自第十二篇《宋之話本》以下到最後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譴責小說》,其材料也全是新鮮的,不知費了多少的搜訪之力。他的《小說舊聞鈔》一書可以證明:其對於材料的真偽,取捨的不苟,和蔣瑞藻諸人的《小說考證》等書大為不同。

  其判斷之最為精銳而不可移動者,如以吳承恩《西遊記》為有所本;後來發見了《永樂大典》裡的《西遊記》一則,果然證明了他的理論。如對於馮夢龍所輯的《三言》的論斷,今日發見的材料雖比他所見到的多,卻一點也沒有搖動了他的定論。因為不輕於下定論,所以定論一下來便不大能變動。

  當許多人在提倡明末小品文的時候,他確實有的看不過。他們都以袁中郎、王季重諸人之小品為最高之作,讚歎之不已,而又紛紛的仿效之。但魯迅先生雖起而呵斥這個倒流的傾向;他卻並沒有一筆抹煞了中郎、季重的文壇上的地位。他以最公平的眼光看出:袁、王諸人,一方面是寫些小品文,同時一方面也大有「方巾氣」的大文章在著。

  他的《選本》一文(見《集外集》)裡,曾有幾句話,說道:「即以《文選》為例罷,沒有嵇康《家誡》,使讀者只覺得他是一個憤世嫉俗,好象無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潛《閒情賦》,掩去了他也是一個既取民間《子夜歌》意而又拒以聖道的迂士。」

  他在任何方面都是能見其大,能見其全的。

  他是最精密的考據家、校訂家。他的校訂的工夫是不下於顧千里,黃蕘圃他們的;而較他們更進步的是,他不是考據,校訂為止境。

  他是在根本上做工夫的。他打定了基礎,搜齊了材料,然後經過了尖銳的考察,精密的分析,而以公平的態度下判斷。

  不麻胡,不苟且,從根本上做工夫,這便是他治學的精神。

  學問家的成功從沒有僥倖的事;而魯迅先生的成功,便是他刻苦努力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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