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文學雜談 | 上頁 下頁 |
新與舊 |
|
沒有人把新衣服撕下一塊來,補在舊衣服上,若是這樣,就把新的撕破了,並且所撕下來的那塊新的,和舊的也不相稱。也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皮袋裡,若是這樣,新酒必將皮袋裂開,酒便漏出來,皮袋也就壞了。但新酒必須裝在新皮袋裡。沒有人喝了陳酒就想喝新的,他總說陳的好。 《路加福音》第5章36—39節 文藝的本身原無什麼新與舊之別,好的文藝作品,譬若清新的朝曙,皎潔的夜月,翠綠的松林,澄明的碧湖,今天看他是如此的可愛,明天看他也是如此的可愛,今年看他是如此的美麗,明年乃至無數年之後看他,也仍是如此的美麗。荷馬的《依利亞特》與《亞特賽》,莊周的《秋水》《天運》,屈原、宋玉的辭,莎士比亞的戲曲,陶潛、李白的詩,伊索、拉芳登(La Fontaine)的寓言,曹雪芹、托爾斯泰、莫泊桑、柴霍甫的小說,幾曾因時代的變遷而喪失他們的真價的一絲一毫呢!「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又誰能辨得出他是二千餘年前的人所說的話呢。「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又誰能辨得出不是千年後的讀者所想像而欲說出的話呢。 所謂「新」與「舊」的話,並不用為評估文藝的本身的價值,乃用為指明文藝的正路的路牌。我們稱某某體的文藝為舊的文藝,乃是說,這種文體已是陳舊了,已是不合於現代人的裝進新酒之用了(他已被無量數的作者用得太熟濫了,讀者已耳厭聞其聲,目厭見其形了),並不是說,所有這種舊的某某體的已有的成績都是壞的,都是不必讀的,——誤會似乎是最易在中國人當中發生的。當我們說,舊詩的格律,我們現在不必學了,但聽者的一部分卻誤會了我們的話,以為我們是要焚棄一切的古代大作家的作品呢——我們稱某某體的文藝為新的文藝,乃是說,這種文體是新鮮的,是尚待大作家去運用他的,他的聲是清新,他的形是特異的。可以使厭見厭聞陳腐的文體的人,心神為之一爽,並不是說所有這種新的某某體的作品都是好的。 用舊的皮袋來裝酒是最笨的事,皮袋已經用得舊了,漏了,就有最好的好酒,也只是漏盡了不留一滴的。近來漸漸的有人說,新的思想不妨裝在舊的形式裡,其智慮正有類於那種裝酒於舊漏的皮袋的人,我們要知道舊的形式既已衰敝而使人厭倦,即使有天才極高的人,有意境極高的想像,而一放在舊的形式中,亦覺的拘束掣肘,蒙上了一層枯腐的灰色塵,把好意境好天才都毀壞無遺。王國維君曾有一段話說得極好: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 ——《人間詞話》 在現在古律詩詞曲,俱已敝,章回體的小說與死板板的傳奇雜劇也都已敝之時,如尚有人去學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去學曹植、陶淵明的五言詩,去學杜甫的詩律,李白的歌行,李煜、馮延巳的詞,乃至王實甫的戲曲,曹雪芹的小說,雖至精至肖,亦不過如紙做的古鼎、碧玉雕的綠葉,永不會有自己的生命。如果有一個英國的人,居今之世,摹用孝素(Chaucer)時代的詩體與語言去寫作他的詩,如果有一個印度的人用古代桑士克裡底文去寫作他的文章,他們同國的人必定要譁然的笑之。為什麼現代的我們同輩的人卻還有許多人努力在學什麼古? 敬愛的諸位文學者,請節惜你們的天才,不要把好酒濫裝在漏的舊皮袋裡了,「皮袋無論新舊,只要酒是新的就好了。」這是你們自欺的話,請不要以此自文其過。甘心步遺老之後而欲做所謂「遺少」的青年們,自然不欲聽我的這種逆耳的忠言;但我可以預告他們一句:他們所自命為千秋之業的某齋某樓的詩文稿,在這個世界上恐終無望其能永壽。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