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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運動的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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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all breaks asunder, light, like divine laughter, bursts in. Victory, O light! The heart of night is pierced! With your flashing sword cut in twain the tangle of doubt and feeble desires! Victory! Come, implacable! Come, you who are terrible in your whiteness. O Light, your drum sounds in the march of fire, and the red torch is held on high, Death dies in a burst of splendour. —Tagore's Fruit Gathering. 牆裂開了;光明如神靈之笑似的,燃射進來。 勝利呀,光明! 夜之心刺破了呢! 用你的光華閃耀的刀把猜疑與微弱的欲望的纏結斬斷了吧! 勝利呀! 來,不可並立的! 來,你穿著白衣是可怕的! 呵,光明呀,你的鼓聲在火焰之行列中響著呢,紅灼灼的火 炬高高的擎住呢;死神在光華的一耀中死去了! ——太戈爾的《采果集》 § 一 中國的戲劇在思想上與藝術上都沒有立足在現代戲劇界中的價值。他們的傳統的牆已倒了。新的光明應該從他的牆的破裂處燃射進去了吧! 讓我們先把以前的中國的舊戲分析一下。 中國之戲劇,起於何代,古書中沒有很明白的記載。只有《列女傳》上曾說:「夏桀既棄禮義;求倡優狎徒,為奇偉之戲。」據這句話看來,中國演劇史是始于夏桀了。但不甚可靠,因為沒有十分充足之證證。在春秋的時候,諸侯多蓄優人以自娛。《穀梁傳》:「頰谷之會,齊人使優施舞于魯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死,使司馬行法焉。」《史記》:「優孟……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話。歲余,象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複生也。」自此以後,至漢魏六朝及隋,皆有俳優,但大概都是以娛樂君主為目的,或歌,或舞,或雜為百戲,或故為滑稽,以博歡笑,沒有劇場的形式,也沒有一定的戲文。至唐,始有正式的歌舞戲,多排演古代的事蹟。然尚不甚風行。宋元的時候,雜劇始大盛。有一定之曲本,有一定之角色。到了《拜月亭》,《西廂記》出現後,中國的歌劇,已經組織得非常完備了。明清以來的作者,都不能逾越出他們的範圍。清中葉時,昆曲歌劇——漸衰,「今戲」代之而起,盛極一時,改昆曲之陳調,而為新聲,質樸無華,言辭通俗,可以算是中國戲劇界的一個進化。惟在思想上卻仍舊脫不了傳統的舊圈套。到現在,「新劇」盛行的時候,他的勢力還是不衰。 舊劇的變遷,大概是如此。至於他們的壞處,可以分兩層來講: 第一,思想上的:我在精神疲倦的時候,常常拿起幾本《元曲選》,或《桃花扇》,或《十種曲》(李笠翁著),或《戲考》來看。結果總覺得格格不相入。有一回,我到西湖去,在西泠印社買了一本《燕子箋》,很高興的跑回來,靜靜的坐在那裡讀,讀不上二三頁,就覺得再也讀不下去了。因為他們裡面所包含的思想,與現代的思想,相差實在太遠了。他們不是「誨淫」,就是「海盜」。開始于「佳人才子」,而結局于「榮封團圓」。不是「色情迷」,就是「帝王夢」,就是「封爵欲」,借古人的事,以獻媚於觀者,讀者。且多頌聖之語。「聖主賢明,臣罪當誅。」此種思想,蘊結于文中,在現在看來,怎麼不令人起反感呢。如以歷史的眼光來研究,那自然不能抹殺他們,因為在那種時代當中,他們的思想自然是不能不趨向于「狀元」,「拜相」,「榮封」,「佳人才子」,「俠客大盜」的路上去。我們在現在的時候,是不能責備他們的,不過在現在的時候,我們還看見他們在舞臺上演唱,或還有人編做這種劇本,那就未免太與時代的精神相背馳了。這種與時代精神相背馳的戲曲之沒有再現於劇場上的價值,是自然的結果。譬如黑漆漆的四面不見光的老屋一樣,受不起暴風雨的打擊,一打擊就要坍壞了。 第二,藝術上的:舊戲的藝術,許多擁護他們的人都極力的讚美他,以為辭采怎樣華贍,聲調怎樣清亮。其實都是不對。在藝術上看來,他們的劇本的形式與演作的態度簡直笨拙極了。以前曾有許多人攻擊他過,我在這個地方也不詳說。姑舉一例以證之。曲本的形式是最死板不過的。在《元曲選》倒沒有十分固定的形式。如馬致遠的《漢宮秋》,無名氏的《漁樵記》,其格律都不大相同。到了以後,就不然了。凡做曲本的,開首必定是一個楔子。楔子中必定有一個人出來,把戲中事略唱了一遍,又必定台後有人,問道,他們還不大清楚,請唱者再說一遍,唱者又念了四句七言詩,包括戲中情節,然後退場。以後,就是第一折,第二折了。而第一折必是小生折,是小生出來演唱的。第二折必是正旦折,是正旦出來演唱的。《牡丹亭》是如此排列,《燕子箋》也是如此排列,《桃花扇》也是如此排列。陳陳相因,一點變化也沒有。不惟劇本的格式如此,就是其中情節也是如此:必定是佳人才子,偶然相遇。然後琴挑訂盟。訂盟以後,天下忽然大亂。他們互相分離。於流離之途中,必是遇救,為人繼女,或為人參軍。然後克敵,然後封官,然後團圓。無論如何,都是百變不離其宗。象這種死板板的東西還有什麼藝術可言呢?陳腐到了極點,自然就不能不崩壞了。 所以在思想上與藝術上看來,中國的舊劇都沒有立足在現代戲劇界中的價值。他們的傳統的牆已自行崩坍了。也應該有新的光明從他們的牆的崩坍處燃射進去了吧! § 二 試再把現在所謂「新劇」來討論一下。 我對於「新劇」,除了學生演的以外,向來沒有看過一回。——也是永遠不願意看了吧!——自然不配來批評他們。不過我有好些朋友是做新戲的,或有許多朋友是常常去看的,據他們的批評和自述,我殊覺得有無限的傷心。他們形式上雖把中國舊劇的場面改過,也去了鑼鼓,也添了佈景,也脫了龍袍,穿了洋裝,「然而精神則猶是也」。他們仍舊是誨淫,仍舊是誨盜,仍舊是提倡迷信。陳大悲君在《曙光》二卷三號上,做了一篇《中國的新劇還沒有迎合群眾心理嗎?》中有幾句話:「因為群眾好縱欲,新劇家就把『文學大家』編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大批的販上舞臺去當劇本演,請劇中的『佳人』朝朝暮暮地與那拆白式的『才人』在後花園裡私訂終身,『交換指環』,『贈珠塔,釵鈿,盤費』,『跪倒塵埃吻手』」。「因為群眾多迷信,新劇家就從低劣舊小說中去搜尋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材料來,提倡他們的『神權萬能』」。「因見社會上好殺的空氣很盛,新劇家,就專心採取謀殺妓女與毒殺親父的事實來做材料,恨不得教一個個看客都修練成功許許多多的閻瑞生與張欣生,使他們天天有新奇的叫座資料。因為群眾富有復古性,新劇家就編出《乾隆皇帝下江南》來,每天請這個劇中的皇帝打幾個『抱不平』給人家看看,教人盼望『真命天子』出來,把這社會平一平,教人追念那『皇恩浩蕩』」。他這些話多少沈痛呀!我一看見報紙上登的《刁劉氏》,《濟公活佛》,《閻瑞生》等戲的大字廣告,就不禁傷心不止。中國的民族墮落的程度還不夠麼?「新劇家」還要煽他們的毒焰而大之。真不知是具何心腸!要他們這種精神與舊劇完全一致的新劇來做一種「光明運動」,來把新的光明燃射進舊劇的牆隙,怎麼能辦得到呢?不要說辦不到,恐怕是還要「揚湯止沸」呢! 咳!舊戲既如彼崩壞,新戲又如此墮落。牆已破裂了,新的光明何在呢?「長夜漫漫何時旦?」光明也許要自己製造的吧! § 三 是的!我們應該自己製造光明!當舉世皆為亞裡士多德的「三一律」所束縛時,沒有一個人編或演一齣戲是敢逾越於這個規律以外的。英國的莎士比亞卻奮起不顧,把這個幾千年來的傳統的桎梏打斷,雖然他受了許多人的非難與責駡,然而自此以後,自此新的光明燃射進黑漆漆牆隙中以後,「三一律」卻漸漸的失了信仰,更沒有什麼人願意自落在這個陷阱中了。當一八三〇年以前,法國的文學界彌漫著古典主義的雲霧,覺得懨懨無生氣。囂俄(Hugo)卻不耐這種沈寂與黑暗,想自己製造出新的光明來,把他們打破。就在一八三〇年二月的一個晚上,把他所著的劇本《亞爾納妮》(Hernani)在巴黎法蘭西大劇場上開演。不惟戲劇上的一切的傳統的束縛被他完全割斷,就是法國文學界的全部也自此大放光明了。 所以光明是必須自己創造的! 舊的一切都應該廢棄,墮落的一切都應該廢棄。光明運動應該開始,立刻的開始! 光明是必須自己創造的! § 四 如何創造光明呢?如何開始我們的光明運動呢? 我想是,必自愛美的劇團(Amateur Stage)的組織始。 愛美的戲劇,就是非職業的戲劇。陳大悲君在《晨報》上曾有一篇非常長的文章論到這個題目,解釋得非常明白,本志也已轉錄,所以我不必在此再講。惟我萬分的相信,我們的光明運動的開始,必定是——也許光明運動的終點也必是——愛美的戲劇運動;我們所製造的光明亦必是愛美的戲劇。 這個有兩層理由: 第一,在現在資本主義底下,無論什麼事業都為資本家所把持,他們為自己的利益起見,只要有利可圖的,雖極壞的事也要去做;如果無利可圖,可是要虧本的,那末,雖極好的事也不願意去做。現在的戲劇都握在資本家的手裡,演劇家也都在資本家的支配底下。他們的情形自然也是如此了。所以他們除了迎合社會上一般人的心理,排演各種博他們的歡迎的,毫無意義,或且有害的戲劇以外,簡直不知更有他事。他們演戲,為的是金錢;他們辦劇場,為的是金錢;至於什麼是戲劇的藝術,什麼是戲劇的使命,他們真是絕對的沒有注意到呢!——也永遠不會注意到呢!你看他們因演《華倫夫人之職業》不能「叫座」,就從此不敢再演西洋劇了,因為《閻瑞生》等戲,可以吸引多數的看者,就天天的演,並且家家都演了。靠這種人來改造戲劇,來做光明運動,實是沒有希望的事,然而除了資本家,又誰能組織劇場呢?並且如果是靠戲為生的話,在現在社會底下,非屈服或遷就惡社會的心理又怎樣能維持生活呢?我們也許能聚集些資本,辦一個劇場,然而恐怕決不能維持很久吧!所以現在的光明運動的開始,除了組織愛美的劇團外,沒有第二種辦法。 第二,靠戲為生也不是究竟的辦法吧!一個人做一種事情,——尤其藝術——完全是靠著自己的興趣;有了興趣,事情才能做得好。如果強迫他去做,是決不會做得好的。做了強迫的事情,只有感得痛苦與厭惡。人類如果已到了理想的社會生活,那可以不必說,如果還沒有到,那末,就應該極力使自己所願意做的事情避免職業化才好。藝術家更要緊。他們應該保持藝術的獨立,不使她成為一種職業。為麵包與牛乳而去演劇,這是多少殘酷難忍受的事呀!托爾斯泰在《藝術論》裡,敘一個劇場演劇人的痛苦,非常悲慘而詳盡。他們挨駡,並且受壓迫的去做無聊的事,為什麼呀?為的這是他的職業呀!中國的戲子,學成戲的時候,不知受了他師父的多少下的鞭撻了。他們以為不打是學不成戲的。戲學不成,就沒有飯吃了,所以師父打徒弟,好象是應該的;社會上一般人不禁止,就是徒弟的父母也不禁止。淒慘的哭聲呀!遍身的傷痕呀!因為戲劇職業化所以會如此!所以非職業戲劇的提倡,不惟是戲劇本身的關係,並且也含有人道的意味。 § 五 愛美的劇團的組織,最適宜團員是學生,或是已有了別的職業的人。無聊的人是決不能加入的。演劇的地點最好在學校中,偶然借各劇場來演唱也可以。以不收劇券費為原則。就是偶然收費也要收得極廉。所演的劇本必須用極有價值,極能與團員的理想相符合的,無論自己編或是翻譯別國的著作,他的精神必須是: 平民的,並且必須是: 帶有社會問題的色彩與革命的精神的。 純藝術的戲劇,決不是現在——尤其在中國——所應該演的。因為在現在的醜惡,黑暗的環境中,藝術是應該負一部分製造光明的責任的。戲劇感人的力量尤深,這種責任也更大。僅僅以純藝術的東西來取媚於聽者,不但是不應該,也是有心肝者所不忍為吧! 所以我們的責任有兩重,一重是改造戲劇,一重是改造社會。 光明的製造者,應該牢牢的記住這句話,不要把自己的使命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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