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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引言


  明清二代的平話集

  一 引言

  「話本」為中國短篇小說的重要體裁的一種,其與筆記體及「傳奇」體的短篇故事的區別,在於:她是用國語或白話寫成的,而筆記體及傳奇體的短篇則俱系出之以文言。但這也不是他們嚴格的區別。用文言組成的作品亦有竄入「話本集」中的,象《清平山堂話本》中的《風月相思》。而「傳奇」筆記,也有偶然使用白話之處。但他們究竟是一種例外。又,「話本」的結構,往往較「傳奇」及筆記為複雜,為更富於近代的短篇小說的氣息。不過,也有十分陳腐的佈局,與最壞的敘述佳人才子之故事的「傳奇」不相上下的。

  話本的來歷是很古遠的,其盛行當在北宋末年以至南宋年間,而其起源當更在其前。據灌園耐得翁的《都城紀勝》,吳自收的《夢粱錄》等書的紀載,南宋時代的說話人,有說小說,說講史的幾個大派別。而在「小說」一門中,又有:(甲)煙粉靈怪傳奇,(乙)說公案,(丙)說鐵騎兒等諸細目。這些說話人,各有其「話本」——大概便是他們說書的底本——象《西山一窟鬼》、《志誠張主管》等便是「煙粉靈怪傳奇」一流,象《簡帖和尚》、《錯斬崔寧》等,便是「說公案」一流,獨「說鐵騎兒」之例,則不多見。當時說書先生們對於說講史,大約便是講說長篇的;對於說小說,大約便是每次或二次便可以說畢的短篇。因為話本是說書的底本,所以他們的口氣便是針對著聽眾而講說的第二身稱,懇懇切切,有若面談。這是其體裁中最特異的一點。

  更有特異的一點,是:他們在開頭敘述正文之前,往往先有一段「入話」以為引起正文之用。「入話」之種類甚多。有的先之以「閒話」或「詩詞話」之類,象《碾玉觀音》之閑論詠春之詩什。有的即以一詩或一詞為「入話」,象《柳耆卿詩酒玩江樓》之以「誰家柔女勝姮娥,行速香階體態多」一詩引起。有的以與正文相同的故事引起,以增「相互映照」的趣味,象《錯斬崔寧》之以魏鵬舉因與夫人戲言,而「撒漫了一個美官」的故事,而引起「一個官人,他只為酒後一時戲言,斷送了堂堂七尺之軀,連累兩三個人枉屈害了性命」的正文。有的更以與正文相反的故事作為「入話」,以為「烘托」或加重講說的局勢,象《刎頸鴛鴦會》之以「趙象知機識務,事脫虎口,免遭毒手,可謂善悔過者也」的一段故事,來引起「於今又有個不識竅的小二哥,也與個婦人私通,日日貪歡,朝朝迷戀,後惹出一場禍來。屍橫刀下,命赴陰間」的一篇正文。

  「入話」的為體,大概不外於上面的四種。但「入話」的作用,到底是如何的呢?她決不會是無謂的、無目的的擺放在正文之前的。其成因,一定是很有一種實際應用的目的在著的。我以為「入話」的作用,並不奧妙,其所以產生的理由很簡單。原來,「話本」既是說書先生的「底本」,我們就說書先生的實際情形一觀看,便知他不能不預備好那末一套或短或長的「入話」,以為「開場之用」。一來是,借此以遷延正文開講的時間,免得後至的聽眾,從中途聽起,摸不著頭腦;再者,「入話」多用詩詞,也許實際上便是用來「彈唱」,以靜肅場面,怡悅聽眾的。這正和今日彈詞家所用之「開篇」,劇場上所用的「開場鑼鼓」,其作用沒有二致的。

  在話本的正文裡更附插著不少的詩詞。這些插入的詩詞,似乎也不是沒有什麼作用的。象《快嘴李翠蓮》之以韻文為主體而組織成一篇話本,那當然是少見的例子,不足引來為「插詩」的作用的說明。但由此也可見,話本,是盡有以「可唱」的韻文組織而成的可能。在《刎頸鴛鴦會》裡,我們又見到「插詞」的真正作用。「說話人」在開頭便道:「未知此女幾時得偶素願,因成《商調醋葫蘆》小合(據《清平山堂》。「合」似應作「令」為正。)十篇擊(「擊」應作「系」)於事後,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後聽蕪詞」云云。以後每遇插入《醋葫蘆》小令之處,便說道:「奉勞歌伴,再和前聲。」這是一個極重要的消息,可以使我們知道,當時「書場」的組織,是很複雜的。于主講人或說書先生之外,還有所謂「歌伴」者,專以彈唱「插詞」為事的。但「歌伴」云云,僅見於《刎頸鴛鴦會》,未見他證。更有可能的事,在場面較小的書場上,似乎說書先生他自己便更擔負著「歌伴」的責任。當他敷演了一段話之後,意欲加重裝點,並娛悅在場聽眾,便拿起樂器來,自己來彈唱一段插詞。這種情形是很可以由我們在今日的說書、灘簧、彈詞等演場上見到的情形想像出來的。最普通的「插詞」的辦法,是以「但見」或「怎見得」、「真個是」、「果謂是」之類的話,引起一段描狀的詩詞。象《楊溫攔路虎傳》(《清平山堂本》)中,有一段話是:「這大伯也不是平人。等到次日天曉。怎見得?

  殘燈半滅,海水初潮。窗外曙色才分,人間儀容可辨。正是一聲雞叫西江月,五更鐘撞滿天星。」

  又有一段話是:「楊溫隨他行得二裡來田地,見一所莊院。但見:

  冷氣侵人,寒風撲面。幾手席屋,門前爐灶造饅頭;無限作□,後廈常存刀共斧。清晨日出,油然死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悲風悄悄。路僻何曾人客到,山深時聽殺人聲。」

  這些,都是「插詞」的好例。在《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諸「講史」及長篇小說裡,也插有不少此類的詩詞,其作用大約都是相同的。但到了後來,「小說」與「講史」的話本已不復是當場演說的實際的底本之時,這些「插詞」卻仍然被保留著,未為擬作者所捨棄。他們也許已完全不明白「插詞」的實際上的應用之意,竟習焉不察的沿用了下去,為古代的「話本」留一道最鮮明的擬仿的痕跡。

  最古的話本並不曾包含有什麼特殊之目的。他們的作者們,只是以說故事的態度去寫作的。他們並不勸孝,也不勸忠。他們只是要以有趣的動人的故事來娛悅聽眾。但到了後來,話本的寫作卻漸漸的變成有目的的了。當他們不復為當場的實際上的使用物時,當他們已被把握于文人學士的手中,而為他們所擬仿著時,話本便開始的成為文人學士們自己發洩牢騷不平或勸忠勸孝的工具了。這些後期的話本,充滿了儒酸氣,道學氣,說教氣,有時竟至不可耐。初期的活潑與鮮妍的描繪,殆已完全失之。這些後期的著作,最足代表的,便是李漁的《十二樓》及更後來的《娛目醒心編》。

  最古的話本,只是敷演著各地的新聞,社會的故實,當代的風光,所以其描狀與談吐,都是新鮮的、逼真的,具著多量的時代的與地方的色彩與背景的。間或有敘及古代之事者,卻極為少數。但到了後來,當代與當地的新聞,卻已不屑為那些擬作話本的文人學士們取來作為「勸懲」之資的了。他們間亦有取材于哄傳一時的新聞傳說的,但為數究竟絕鮮,且其描繪的態度,也是很遼遠而不親切的。因了他們之喜以古代的古人之事為題材,所以內容便漸形枯澀無聊,敘述便漸趨隔膜而不真實。初期話本中的真朴自然的氣氛,至此又全然的消失了。

  總之,話本由實際上的應用,而變作了非應用的擬作,其命運本已日趨於下流。到了乾隆間,《娛目醒心編》的刊佈,話本的製作遂正式告了結束,話本的作者也遂絕了蹤影。

  話本之流行,其初原是各自為篇的,有若今日流行各地之小唱本、小劇本,也有如元明間流行之南北劇本。萬曆間,熊龍峰刊行之《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孔淑芳雙魚扇墜傳》、《蘇長公章台柳傳》、《張生彩鸞燈傳》四種,也仍是各自單行的。錢曾《也是園書目》裡,所記的宋人詞話十二種:

  燈花婆婆 風吹轎兒 馮玉梅團圓 種瓜張老 錯斬崔甯 簡帖和尚 紫羅蓋頭 山亭兒(「山」原作「小」非) 李煥生五陣雨 女報冤 西湖三塔 小金錢

  也都是每種一冊,各自為書的。這都可見,這些話本在當時原都是零星出版,零星印行的。這些薄帙的小說冊子,其易於散失,是無可疑的事實;其不為學士大夫所注意,也是當然的事實。所以話本的「擬作」,為時似乎甚晚。直到了「話本集」盛行于世之時,文人學士方才瞿然的取了這種流行已久的體裁當作了新的擬仿的目的物。所以話本擬作的全盛時代,也便在「話本集」最流行的一個時代——即明清之交。

  最早的話本集,即集合許多篇薄帙單行的話本而匯刻之者,據今所知,當為明代嘉靖中洪楩所編印的《清平山堂話本》。許多學者都以為《京本通俗小說》乃是今知的最早的一部話本集。發見且刊佈這個重要的話本集的繆荃孫氏,以為她是「影元鈔本」。刊佈了《京本通俗小說》中未刊的一篇《金主亮荒淫》的葉德輝氏且以她為「影宋本」或「宋本」。那都是想當然的話,不足為據的。葉氏之言,更是有意的欺哄讀者。(詳見下文。)假如在宋元之時,而已有了象《京本通俗小說》那樣偉大的話本集的刊佈,那末,「話本」的擬作的運動,決不當遲至明末而始發生的了。且嘉靖本的《清平山堂話本》,其所收的內容是甚雜的,且有的不是「話本」而也被收入。又其話本,每篇各自起迄,並無編制,似為隨得隨刊之書。這明明是最原始的一個話本集子的式樣。《京本通俗小說》則不然,彼已很整齊劃一的分了卷數,且所收的話本,性質也極純粹,似無可懷疑其為出於嘉靖以後之刊物。(更有其他理由,詳下文。)至多只能說她是前乎「三言」的一部重要的話本集而已。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所謂「三言」的刊佈,乃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消息。這「三言」的編者是當時有名的才人馮夢龍氏,他素來是最看重民間的文藝巨著的。他曾因刊佈一部民間情歌集的掛枝兒而得大名,「馮生掛枝曲」盛傳海內,無人不知。「三言」的編刊,是在天啟間之事。這「三言」,凡一百二十卷,包括「平話」一百二十本;幾已囊括著古代的平話無遺。其中或盡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或他友人的擬作,惜他不曾說明,現在已不可得而知了。因了馮氏的提倡,「三言」的刊佈,於是海內文士,翕然響應,各從事於平話的擬作。平話集的出現,盛極一時。其中最有名者為淩濛初氏。(即即空觀主人。)惟這些平話集卻不是古今平話的「總集」,而是擬作者個人的「別集」。這些擬作者的平話集都將在下文講到。

  因了話本作者與話本集刊布的夥多,於是在明代之末,複有松禪老人,慮閱者之難周,乃在馮氏的「三言」及淩氏的《拍案驚奇》的二刻之中選取了四十篇,成為一部較為精要的選本《今古奇觀》。這乃是一部流行最廣最久的平話集。平話的一體,數百年來,尚不至為讀者所忘懷者,蓋獨賴有此一選耳。

  明末亂後,話本集的散佚為最甚。馮氏的「三言」,遂鮮為世所知。坊間射利之徒,每每得到殘板,便妄題名目,另刊目錄,別作一書出版。正如今日之坊賈,每以無關之書,題作二續三續的《今古奇觀》以資號召。話本集之厄運,蓋莫甚于彼時。此種「易淆觀聽」的「偽書」,至今尚有流傳,象所謂別本《喻世明言》、別本《拍案驚奇二刻》,及《覺世雅言》等皆是。

  其他《繡谷春容》、《燕居筆記》諸萬曆間出版的「閒書」中,亦並附有平話數篇。他們的收載平話,也可以使我們知道,平話在當時雖然未為學士大夫所注目,卻已是很通行的一種小說的體裁,足令這些「閒書」的編者不能漏去了他們。現在把明清二代的話本集逐一的介紹在這裡。

  在未入本文之前,先列底下的一個明清平話集的系統表,凡是彼此嬗遞有關的,皆以線形為表示。象《二奇合傳》有二線形引至《今古奇觀》與《拍案驚奇》之下端,便表示這書乃是由奇觀與驚奇中選編而成的。其無線形的引遞者,象《拍案驚奇》、《西湖二集》、《娛目醒心編》等,表示其皆為個人的擬作的「平話集」,與他書並無統系的關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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