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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演義的演化(6)


  六

  以上是《三國志平話》一書的提綱。(敘事一本其舊,俱無變更,人名地名也一仍原本,不加改動。)在這短短的概略中,我們已可知道這部《三國志平話》尚是純然的民間粗製品,未經學士文人們的潤改的。其最足注意的有幾點:

  第一,敘事略本史傳,以荒誕無稽者居多。最可詫怪的,是:張飛毆打常侍段珪讓;劉備太行山落草,國舅董成勸漢帝殺了十常侍,以他們的首級去招安劉備;張飛大叫一聲,如雷灌耳,橋樑皆斷;關公守住滑榮路,曹操因天空生了塵霧,得脫他手;張飛持劍殺龐統,不料殺的卻是一隻狗;龐統鼓動沿江四郡叛劉備;曹操逼獻帝禪位於他的兒子曹丕;劉淵為漢帝外孫,後立漢國,滅了晉朝,為漢復仇等等,俱是離開史實太遠,太覺荒唐可笑的。這真是一部民間傳說中的《三國志》。好象作者只是耳聽說書先生說過三國故事,而目實未見過陳「志」裴「注」似的。

  第二,人名、地名觸處皆謬,往往以同音字與同形字來代替了原名。如以糜夫人為梅夫人,糜竺為梅竹,皇甫嵩為皇甫松,張角為張覺,董承為董成,蔡邕為蔡雍,蒯越為快越,新野為辛冶,阿斗為阿計,討虜將軍(孫權)為托膚將軍,華容道為滑榮路,楊修為楊宿,街亭為皆庭,司馬懿為司馬益等等。更奇怪的是,竟有以二人合為一人者,如將段珪、張讓二人合而為段珪讓一人。似此白字連篇,同音字任意借用,皆是原始的民間文學的本色。或者北宋人以來的《三國志平話》,原來並未曾有過傳本,只是口說相傳,或僅有最原始的秘本,只是父子師弟相傳著,至元代前後,方才見之於刊本的吧?或者宋代刊本已失了傳,這部元刊本只是由說書者口中寫下來的吧?今俱未能明。然總之,這部《三國志平話》是民間的原始文學作品之一卻是無可疑問。當時或者更有一部比較合理的《三國志平話》,如《五代史平話》同樣的著作在坊間流傳著也難說。(這有如今日之有兩部不同的《飛龍傳》,不同的《說嶽》,及既流傳著《說唐》,又流傳著《隋唐志傳》,既有《東周列國》,又有《列國志傳》一樣。)或者此種合理的《三國志平話》早已不傳,或本來便不曾有過,正有待于羅貫中輩的文人們,將這種原始的「平話」來大大的修正重編過。

  第三,在文辭上,作者也頗現著左支右絀,狼狽不堪之態,有許多所在簡直是不能成句成章,有許多所在似是只說了半句,還沒有說完,有許多地方,似脫落一段半節,有許多地方更大似一種匆匆草成的備忘的節本。總之,是可充分的表現出原始的民間作品的本色。這並不足以證明元代白話文學的不大高明,卻足以證明民間的原始文學作品,在未經文人學士的寫定,或潤飾修正之前,全都是這末不大高明的。姑引一段于下:

  卻說周郎每日與小喬作樂。有人告曰:「托膚今委差一官人,將一船金珠緞匹,賜與太守。」小喬甚喜。周瑜言:「夫人不會其意。」諸葛、魯肅親自來請。須臾,諸葛至。問:「何人也?」諸葛自言:「南陽武蕩山臥龍岡,元名諸葛亮。」周瑜大驚。問:「軍師何意?」諸葛曰:「曹操今有百萬雄兵,屯于夏口,欲吞吳、蜀。我主在困,故來求救。」周瑜不語。又見數個丫環侍女,簇小喬過屏風而立。小喬言:「諸葛,你主公陷於夏口,無計可救,遠赴豫章,請周郎為元帥?」卻說諸葛身長九尺二寸,年始三旬,髯如烏鴉,指甲三寸,美若良夫。周瑜待諸葛酒畢,左右人進棖橘,托一金甌。諸葛推衣起,用左手捧一棖,右手拾其刀。魯肅曰:「武侯失尊重之劄。」周瑜笑曰:「我聞諸葛出身低微,元是莊農,不慣。」遂自分其棖為三段。孔明將一段分作三片,一片大,一片次之,一片又次之,於銀台內。周瑜問:「軍師何意?」諸葛說:「大者是曹相,次者是孫托膚,又次者是我主孤窮劉備也。曹操兵勢若山,無人可當。孫仲謀微拒些小,奈何?主公兵微將寡,吳地求救,元帥托患。」周瑜不語。孔明振威而喝曰:「今曹操動軍遠收江吳,非為皇叔之過也。爾須知曹操長安建銅雀宮,拘刷天下美色婦人。今曹相取江吳,虜喬公二女,豈不辱元帥清名!」周瑜推衣而起,喝:「夫人歸後堂。我為大丈夫,豈受人辱!即見托膚,為帥,當殺曹公。」周瑜上路,數日到。孫權眾官,推舉周瑜掛印,筵會數日。托膚送周瑜上路,起三十萬軍,百員名將,屯軍在江南岸上,下寨柴桑渡十裡。卻說曹操知得周瑜為元帥。無五七日,曹公問言:「江南岸上千隻戰船,上有麾蓋,必是周瑜。」被曹操引十隻戰船,引快越、蔡瑁江心打話。南有周瑜,北有曹操,兩家打話畢。周瑜船回,快越、蔡瑁後趕。周瑜卻回。周瑜一隻大船,十隻小船出,每只船一千軍,射住曹軍。快越、蔡瑁令人數千放箭相射。卻說周瑜用帳幕船隻。曹操一發箭,周瑜船射了左面,令扮棹人回船,卻射右邊。移時,箭滿於船。周瑜回,約的數百萬隻箭。周瑜喜道:「丞相,謝箭!」曹公聽的大怒,傳令:「明日再戰。依周瑜船隻,卻索將箭來。」至日,對陣。周瑜用炮石打船,曹公大敗。軍到寨,曹相曰:「倘若在旱灘上,贏了周瑜。水面上交戰,不得便宜。」曹操生心,言孫權有周瑜,劉備有諸葛,惟有吾一身,與眾官評議,可舉一軍師。曹公將素車一輛,從者千人,引眾官住江。見一仙長,撫琴而坐。曹相又思,西伯、奚侯得太公,興周八百餘年。曹操披乘而見,邀上車與對坐。曹相問:「師父莫非江下八俊?」先生曰:「然。」〔曹操拜蔣幹為師〕曹公大喜,入寨筵會數日。曹相問曰:「師父,今退周瑜,事如何?」蔣幹言曰:「周瑜乃江南富春人也。與某同鄉。某見周瑜,著言說他,使不動兵。江北岸夏口先斬劉備,然後驅兵,南渡取吳,克日而得。」曹相大喜,看蔣幹似太公、子房之人。

  第四,這部《三國志平話》,內容雖多荒誕,白字雖是連篇累牘,人名地名雖是多半謬誤,文辭雖甚粗鄙不通,然其結構卻是很弘偉的。其描寫雖是粗枝大葉,有時卻也十分生動。她雖是原始的《三國志通俗演義》,雖是後來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的一個骨架子,然後來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內容卻也已完全包括於此了。民間的作品總是這樣的:雖似謬誕粗野,卻很弘偉,很活躍可愛。

  第五,這部小說對於曹操已是沒有好感,只是著力寫他幾次狼狽的失敗,對於諸葛亮卻是很著力的寫他的智計滿胸,算無不准,謀無不驗。然對於關羽卻是寫得頗為冷淡,並沒有什麼生氣。全書中寫得最有生氣,最可愛的人物卻是張飛。他是個闖禍的太歲,好勇無謀的將軍,卻是胸無宿物,乾脆可喜,幾次的敗也由他,成也由他。幾乎全部《三國志平話》中,乃是以張飛的活躍為中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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