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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九三三年間的古籍發現(4)


  四

  九月初,由北平回上海,在來青閣書莊見到一部《西廂記》,題作:

  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明本《西廂記》多有標作「元本北西廂記」者,此當是其最早的一部。《西廂記》而有「題評音釋」者,此亦當為其最早的一部。就其所謂「題評音釋」者觀之:

  第二出《生唱》不做周方,埋怨殺法聰和尚。

  《題評》周方,猶雲周旋。《生唱》今日多情人, 一見了有情娘,著小生心兒裡早癢癢。

  《題評》疊「癢癢」二字,果見風魔。

  《釋義》和尚:千里相聚曰和,父母反拜曰尚。

  實在並不是什麼很高明的東西;然三百多年前的一部「坊本」,而能流傳到現在,也就夠可貴的了。何況今日所見的許多坊間注釋本的《西廂記》,也沒有一本勝過它的;一一注解都不如它的詳明。此書分上下二卷,上卷十出,下卷也是十出。後來分為二十出《或五卷二十折》的次第,當本於此。上卷書名之次,有署校者、梓者之名氏的二行,很重要:

  上饒餘濾東 校正
  書林 劉龍田繡梓

  雖沒有序跋之類足以證明其時代,但就這姓氏上看來,已約略可以推知其為何時的刊本。

  余濾東的生平不可知。劉龍田之名,曾見於沈璟《南詞韻選》。未知此劉龍田是否即為「書林劉龍田」。我於數年前,在杭州購得:

  新鍥改正繪像注釋古文大全

  一書,其末頁有牌記云:

  飛龍萬曆新歲谷旦劉龍田梓

  其書的刻式,頗同於《西廂記》,則刻《古文大全》的劉龍田,自即為刻此《西廂記》者無疑。我意《西廂》之刻,似當更在《古文大全》之前。以其插圖的式樣,全書的字體,皆類嘉靖時代之物。把它歸在嘉靖末或隆慶間的一代裡(公元1560一1572年?),當不會很錯誤的。

  今日所見之《西廂》其刊刻年代無出萬曆中葉以前者(除《雍熙樂府》所載之《西廂》曲文外);惟此書則獨早。其殆足考見嘉、隆以前民間流行的《北西廂記》的最習見的面目乎?首右。

  末上首引

  [西江月]放意談天論地,怡情博古通今,殘編披覽漫沉吟,試與傳奇觀聽。編成孝義廉節,表出武烈忠貞。莫嫌閨怨與春情,尤可衛風比並。 (問內科)且問後堂子弟, 今日敷演誰家故事?那本傳奇?(內科應)崔張旅寓西廂風月姻緣記。(末)原來是這本傳奇。待小子略道幾句家門,便見戲文大意。

  從頭事,細端詳,僧房那可寄孤孀。縱免得僧敲月下,終須個禍起蕭牆。若非張、杜作商量,一齊僧俗曹一磨瘴。雖則是恩深義重,終難泯夫婦綱常,重貯金帛亦相當。鄭家的婦豈堪作賞。翻雲覆雨, 忒煞無常。種成禍孽不關防,堅使得蜂喧蝶攘。全不怪妖紅快赸,憎嫌是士女輕狂。不思祖父尚書望,暮雨朝雲只恁忙。沒疤鼻的鄭恒,他是枉死。無志氣的張珙,你也何強!看官若是無懲創,重教話(扌霸)笑崔、張。

  詩曰

  張君瑞蒲東假寓 崔鶯鶯月底佳期
  老夫人忘恩負約 小紅娘寄簡傳書

  這一大段的「家門始終」,當是明代某一位「三家村學究」所增入的——也許便是餘濾東吧。故意是這樣的腐語連篇。後來諸萬曆刊本,卻把他刪去了,確是有見地。

  此本下卷之末,附錄極多;其中《西廂別調》、《打破西廂八嘲》、《閨怨蟾宮》等,皆為後來諸本所不載。惟《蒲東崔張珠玉詩集》、《錢塘夢》、《圍棋闖局》、《園林午夢》以及《秋波一轉論》、《松金釧減玉肌論》等,則諸坊本亦往往有之;當皆系本於此書。

  我翻了又翻,不忍把它放下,頗有購之的決心。經了好幾次的論價。終於歸我所有。此亦南歸所得的成績之一也。

  來青閣書莊的主人楊君還告訴我說,別有明刻傳奇四種,已為某氏所購定,但尚在蘇州裝訂,未取去。我亟問其名,則曰:「一名《還帶記》,一名《錦箋記》;其他二種則為《偷桃記》與《西湖記》,皆萬曆所刻的附有插圖本。」我對於《還帶》、《錦箋》不甚注意,以為總不過是富春堂、玉茗堂所刻的,惟不禁神往於《偷桃》與《西湖》二記。再三的和他磋商,要他設法讓給我。某氏亦為我的友人,為了這,我也想去訪他,和他親自談判一下。可惜他不在上海。後來楊君經過好幾次的考慮,終於也答應把這四種傳奇售給我了。成交的那一夜,我便動身北上,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餘資。——然而此四部書我卻未曾一見。他答應在數日內可以把書寄來。

  過了半個月,書還不來,我很不安,以為發生了什麼變故。睡夢裡也還在憶念著。但在二十多天后,這可寶貴的四部書終於放在我的淩亂的書桌上了。當我仔細的把郵包打開時。我的心是那樣的驚喜的跳動著!

  出乎我意料之外,當初視為無足輕重的《錦箋》和《還帶》,原來也不是什麼凡品。

  重校出像點板錦箋記 繼志齋原板
  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裴度香山還帶記 繡谷唐氏世德堂校梓

  並不是富春堂所刊或玉茗堂所評的。玉茗堂評本《錦箋記》,我已有一部,此則為繼志齋寫刻本,首有萬曆戊甲(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陳大來序;似為《錦箋》最早的一個刻本。 《還帶記》的富春堂本,我已從北平圖書館影照了一部來;但此則為「星源遊氏興賢堂重訂」本,其「附釋標注」,皆為富春堂本所無。

  惟最可珍異者則為:

  新編全相點板西湖記
  新刻出相音釋點板東方朔偷桃記

  的二書。《偷桃》似未見諸曲目著錄過。《西湖記》題「秦淮墨客校正,庸氏振吾刊行」;《偷桃記》題「新都,吳德修纂修」,亦為唐振吾所刊。唐氏刻的傳奇,我有《雙杯記》一種,吳瞿安先生有《題塔記》一種;今一時又獲其二,可謂奇緣!秦淮墨客所校正的傳奇,似不在少數,《雙杯記》亦即為其所訂定。又編《楊家將演義》。他姓紀,名振倫,萬曆間人。吳德修則未知其詳。

  此外,在這一年內所得戲曲裡,較可快意者則為《南北詞廣韻選》的獲得。此書僅見其名于錢遵王《也是園書目》,後遂罕知之者。本年正月間,游琉璃廠,於市集間遇文萃齋夥友某,說起他們的書店裡有此書,因囑他把書送來。這是清初的鈔本.凡十九卷,以韻分,正同沈璟的《南詞韻選》。卷一有編者題云:

  沈先生有《南詞韻選》,其立法甚嚴。凡不用韻者,詞雖工弗收也。然南詞耳, 不及北也。散曲耳, 不及傳奇也。余隘之,特為廣之。獨《琵琶》一記,若拘以韻,入選者能幾何哉!凡世之所膾炙者,悉出入於兩韻三韻之間, 豈能盡割去弗錄。是用少假借之。 自余不敢犯先生之約。

  頗有疑沈氏別有《北詞韻選》者,讀此,當釋其惑,惜編者未署其名,不知為何人二所附評斷之語,間有極中肯者,亦多劇壇掌故。于《柳仙記》後附記云:

  徐髯仙諱霖,金陵人。弘正間以詩詞擅名藝苑。武廟南狩時,被薦起待詔。朝夕從游幸,應制編劇,詞頗稱旨。寵遇甚厚。嘗三幸其家。然詞多秘密不傳。茲《柳仙記》乃《幽怪錄》所載及古今所傳神仙奇事。穀子敬亦有《三度城南柳》劇,非必當時供禦制也。

  又《玉玨記》後附記云:

  虛舟,餘猶及見之。且見其《玉玨記》手筆,凡用僻事,往往自為拈出。今在其從侄春元繼學處。此記極為今學士欣賞,清處故自不乏。獨其喜用類書,未免開餖釘之門,啟晦塞之路,不能不為之惜也。記前有自作一序甚佳,今不傳。

  又《紅拂記》後附記云:

  伯起先生,余內子世父也。所作傳奇,不下五六種, 而《紅拂》為最。原本《虯髯客傳》而作。惜其增出徐德言合鏡一段,遂成兩家門,頭腦覺多,與本傳亦不合。先生常欲改之,餘亦慫恿之。而坊刻已行,遂不遑改。縱改之,世亦未必便從其後也。最可笑者, 弁州先生之評《紅拂》也,曰:「張伯起《紅拂記》,有一佳句曰愛他風雪耐他寒。不知其為朱淑真詞也。」云云。余一日過伯起齋中,談次, 問此句在何折何闋內,茫無覓處。伯起笑曰: 「王大自看朱淑真《紅拂》耳,似未嘗看張伯起《紅拂》也。」相與一笑。近見坊刻有李卓吾批點《紅拂》, 大要謂:紅拂一婦人耳, 而能物色英雄于塵埃中。是贊《虯髯傳》中紅拂耳,未嘗贊張伯起《紅拂》也。知音之難如此。

  這一類的記載,如果摘錄出來,便可成為一部很重要的曲話。將來,想當能考得編者姓氏。

  在設法籌措《南北詞廣韻選》的書款時,來薰閣又送來一部傳奇十種,那十種是:

  (一)喜逢春二卷 明清嘯生撰
  (二)詠懷堂新編十錯認春燈謎記二卷 明阮大鋮撰
  (三)鴛鴦棒二卷 明範文若撰
  (四)望湖亭記二卷 明沈自晉撰
  (五)荷花蕩二卷 明馬佶人撰
  (六)山水鄰新鐫花筵賺二卷 明範文若撰
  (七)長命縷二卷 明勝樂道人撰
  (八)金印合縱記二卷 明蘇複之撰
  (九)評點鳳求凰二卷 明澹慧居士撰
  (十)山水鄰新鐫出像四大癡傳奇四卷 明李九標撰

  此書為集合數家之版以成者,故版式頗不一致。以山水鄰所刻者為最多。其聚零以成集的時代,當在清初大亂初定之後。有題為《玉夏齋傳奇十種》者,亦有題作《李笠翁評定傳奇十種》者,皆書肆中人所附會。此「傳奇十種」,乾隆時曾列入禁書目中,大約是因為第一種《喜逢春傳奇》有違礙語故。然全書遂廢不行。十年前,得其一種,珍如拱璧。暖紅室所刻《金印記》、《荷花蕩》皆據此本重刊。我嘗以重價購得其底本,又嘗從蟫隱廬得鈔本《四大癡》,皆很高興。今乃獲全帙,雖價昂,亦不願放棄它們。

  尚見有戲曲多種,都為清版,尤以雜劇為多。我想印行《清人雜劇全集》,故注意力遂集中於此。然在這裡卻不必多說什麼了。

  北平圖書館所得戲曲,以前二年為最多。既獲文林閣、富春堂、世德堂所刊傳奇五十餘種,又盡購海鹽朱氏所藏,頓成海內最富的曲庫之一。然在一九三三年裡,所得卻不足觀。嘗見其得萬曆刊梁辰魚《浣紗記》(非李卓吾評本,刻得頗古拙),張鳳翼《紅拂記》(李卓吾評本)及清初人《洛神廟傳奇》(忘作者名),此外,則可記者罕矣。十二月初,又由上海購得新鐫出像點板纏頭百練二集四冊,插圖極精, 出崇禎間有名的刻工洪國良手。 (國良嘗刻《金瓶梅》及《吳騷合編》插圖)亦一部未之前聞的明季曲選。我藏有新鐫出像點板纏頭百練一部,坊間嘗將書名挖改為《怡春錦》,(不知何故,豈因禁而改耶?)曾見數部皆然,僅「禮集」第一頁尚存原名。編者署沖和居士。此「二集」亦為沖和居士選,亦分禮、樂、射、禦、書、數六集,其「書」集亦為散曲選,每集之名,亦皆各立一奇巧者,像禮集名《相思譜》,樂集名《漢宮儀》,射集名《玄狐腋》,禦集名《鐵綽板》,書集名《玉樹音》,數集名《羅噴曲》,似皆以所選「曲」的性質而分。其中罕見的劇曲,並不多。惟《羅噴曲》一集,最可注意,皆弋陽腔之劇本。庚午(崇禎三年,公元1630年)瓠落生序雲「清溪道人素為著作手,更邃於學。先我有心,嘗簡拔名曲為《纏頭百練》, 已自紙貴。今複精遴為選之二。個中網舊曲以立式,懷歌詞以盡才,旁及弦索以存古。間采弋陽以志變。刪棘口之音,為協耳之調。」 《禪真逸史》及《後史》俱為清溪道人編次,《後史》並署「沖和居士校正」,實則清溪、沖和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逸史》首附凡例,署「古杭爽閣主人履先甫識」,末鈐二印,一雲「夏印履先」,一雲「爽閣」,殆即沖和、清溪之真姓名。

  九月間,朱逖先先生來平,以所得《永報堂集》讓歸北平圖書館。李鬥所作以《揚州畫舫錄》為最著。友人任中敏先生嘗求其所作《艾塘樂府》,迄未能得。今《永報堂集》中於《畫舫錄》外,並有詩集八卷,《艾塘樂府》一卷,傳奇二本(《奇酸記》及《歲星記》),可謂奇獲!《奇酸記》事本《金瓶梅》,但頗受張竹坡苦孝說之影響,故取其語:「至其親為仇所算,是奇冤而有真痛,真痛而又奇酸」為記名。全書分四折,每折六出。(「折」之作用如此,是創例。)

  第一折:梵僧現世修靈藥, 第二折:內相呈身啟秘圖,
  第三折:薛尼種子造奇方, 第四折:禪師出山超孽業。

  傅惜華先生曾得清初人《金瓶梅傳奇》一本《鈔本》,不意乃更有二。《歲星記》,凡二十四出,敘東方朔事;恰與我的獲得《東方朔偷桃記》同時得之,亦巧合也。

  傅先生日在琉璃廠,亦時有所獲,嘗見其富春堂刊本《南西廂記》 《即所謂李日華本》,凡為李氏增入的諸折,皆注明「新增」二字,可證《百川書志》所云:翟時佩作二十八折,餘為李日華新增之說。是日華並不竊時佩也。又有馮猶龍氏所編《太平廣記鈔》,雖不全,亦研究馮氏著作者重要資料之一,又有《元曲備考》一冊,署「寒山張心其彙集」,未有「康熙二十五年九月朔旦九程錄」字樣,未知九程為何人。這一冊僅載「犯調」,似非全書。然亦可與沈自晉的《南詞新譜》,徐子室、鈕少雅的《南九宮正始》同為重要的研究「南戲」的資料。其中錄寒山子作特多《寒山子即心其》, 自是他處所不見者。

  清初朱素臣、李書雲等所編之《音韻須知》(後附《問奇一覽》)亦為曲學的要籍,而傳本殊罕見。今年春,杜穎陶先生于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無意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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