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中國文學研究(下) | 上頁 下頁 |
譴責小說 |
|
大家似乎都以異樣的懷疑的眼光去看小說家。「某人是做小說的」,說這句話的人,對於這一位小說家至少總有些鄙夷他而又驚怕他的情緒。大家都以為小說家是一位偵探,似欲偵探人家的陰事而寫之於紙上的;是一位輕薄的無賴,常以宣佈人家閨閣中事及某某人的秘密,為唯一的任務的;是一位刻毒的下流人,常以造作有傷道德名譽的事,隱約的筆之於書的。當小說家靜聽人談話時,或眼光射到某處時,大家便以為是在搜尋他的小說材料。 於是大部分的人,對於小說家都抱敬而遠之的態度,都具有一種鄙夷他而又驚怕他的情緒。 為什麼大家對於小說家會有這樣的一種異樣的態度呢,為什麼他們會如此誤會我們的小說家呢? 這有一個大原因在。 大家之所以看不起小說家,對小說家起這種誤會,其責任的一大部分,應該由近數十年來在那裡做流行一時的「譴責小說」的人擔負。 原來我們中國人的做小說,一向很喜歡用真實的人物為書中的人物。所謂「演義」自然是以歷史上的人物為書中的人物。其餘小說,如《今古奇觀》一類的東西,也有一部分是以當時盛傳的實事為他們的題材的。《儒林外史》中所寫的人物,差不多個個都是真的人,杜少卿、慎卿就是作者及他的哥哥,莊征君就是程綿莊,馬純上就是馮萃中,牛布衣就是朱草衣,權勿用就是是鏡,其他諸人物也都可考。《品花寶鑒》是敘畢秋帆、袁子才、蔣苕生、張船山諸人的,《花月痕》亦有人謂是敘李次青、左宗棠諸人的。因此讀小說的人,養成了每欲探按書中某某人物的背後是某某人的習慣。除了幾十部歷史小說,如《北宋楊家將》、《粉妝樓》等,以及其他性質的小說,如《包公案》、《鏡花緣》、《西遊記》之類外,差不多沒有一部小說不被讀者如此的猜索著的。《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有人猜以為是嚴世蕃。《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有人猜以為是納蘭容若,有人猜以為是清世祖,又有人猜以為是某一個人。其他林黛玉、薛寶釵,以至襲人、晴雯,也以為各暗指一個人。總之,由我們的讀者看來,大部分的小說都是有所為而作的,都是以筆墨報仇的,不是譴責時人,便是嘲罵時人。其中的人物,大多數都是有所指的,都是實有其人的。到了近來,「譴責小說」的作者日益多,這種小說日益風行,於是益證實我們的讀者的「小說中人物都是有所指的」這個主張的正確。 「譴責小說」大約是始于南亭亭長的《官場現形記》一書罷。此書之出,正當我們厭倦腐敗的官僚政治,嫉惡當代的貪庸官吏之時。南亭亭長的嚴厲的責備,與痛快的揭發他們的醜惡,敘寫他們的「暮夜乞憐,白晝驕人」之狀,使時人的鬱悶的情緒為之一舒,如在炎暑口渴之際,飲進了一杯涼的甜水,大家都覺得痛快爽暢。於是這一部書便大為流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及什麼《新官場現形記》、《續官場現形記》之類,都陸續的出來了。《留東外史》也為此著而出現,益張「譴責小說」的旗幟。這個時候,小說真成了譴責的工具,小說家真成為人家隱事的偵探者與揭發者了。其流風至於今而未衰。什麼《人間地獄》、《黑暗上海》,什麼《上海水滸》等等,都是以真實的人物為書中的人物,以譴責的態度,為他們的敘寫的態度的。於是大家對於所謂「小說家」便有一種異感,以他們為偵探、為輕薄的無賴,為好揭發或造作人的陰私的下流人。 這種的「譴責小說」,可算為偉大的或上等的小說麼?這種的小說家可算為偉大的或可崇敬的小說家麼?以我想,決不能的。 我們要知道,小說的重要任務,本不在於揭發或布露人間的黑幕——至於揭發某某人的陰事,更是「自鄶以下」的無聊而且卑下的舉動了。小說家的態度,本不當為冷笑的,譴責的,嘲罵的。小說家要敘寫實事,要以真實的人物為他們的人物,本也無妨。然以冷笑的,譴責的,嘲罵的態度對於他的人物,卻是決不可的。以揭發或布露某某人的陰私為目的,卻更是萬萬不可以有的舉動。這種舉動,使小說的尊嚴,被污辱了,使尊榮的可愛的小說家,被人看得卑賤了。什麼時候這種小說可以絕跡,什麼時候我們的尊榮可愛的小說家便可以被大家以親切的面目,崇敬的態度相待了,小說的尊嚴,便也可以恢復了。 「那末,」有人問,「小說的重要任務,該是什麼呢?小說家的態度該是怎樣的呢?」 把永在的憂鬱與喜悅,把永在的戀愛與同情,寫在小說中,使人喜,使人悲,使人如躬曆其境,又且句句話是他們自己所欲說而未說,而不能說的。人的同情心因而擴大;人的勞苦,鬱悶,犧牲,自己所未能告訴的,作者已為他告訴出,敘寫出了。他給讀者以理想的世界,以希望的火星,他把他自己的熱情,自己的心腑,都捧獻出,他有時表滿腔的同情于他所創造的人物,有時完全以旁觀的態度對待他。但止於旁觀而已,卻並不再進的譴責他,冷笑他,嘲罵他。柴霍甫寫他的一個可愛的人,原想把她寫得壞的,結果卻把她寫得異常的可讚頌,異常的可愛。西萬提司寫吉訶德先生,粗看之,好象他是在嘲笑他,看到後來,卻什麼人也會為這個愚而誠的武士所感動了。狄更司的《賊史》,寫猶太人法金那樣的可惡可恨,他的《滑稽外史》,寫英國某鄉的教師那樣的殘忍下流,然他對他們所持的態度仍是極嚴肅的,不譴責,也不嘲罵。小說的任務便是如此,小說家的態度,便是如此。 沒有一部偉大的上等的小說是專以揭發人的隱事,人間的黑幕為他的目的的。沒有一個偉大的上流的小說家是持冷笑的、嘲罵的態度來敘寫他的人物的。 「然而,」又有人為譴責小說辯護,「他們對於社會上的惡人,不是也可以給些懲戒麼?」 不能的。小說本不是懲戒惡人的工具,惡人也未必因被寫入小說而知所顧忌,我們中國的人本來有喜談人隱事的習慣,本是最沒有同情心的,對一切人,對一切事,都冷笑,譴責,嘲罵。而這種譴責小說恰正是投他們之所好,恰足以助長他們這種的惡習慣與惡態度。我們欲使中國前進,欲使中國人變為有同情心而懇切,嚴正的,便須先撲除這一類的譴責小說。 我們的小說家,為什麼不移你們的筆端,移你們的眼光,向更遠大,更可寫的地方望去,寫去呢?永遠的被人視為偵探,視為輕薄的無賴,視為刻毒的下流人,永遠的不能得人親切的同情,這是可以忍受的麼? 我們要光復小說的尊嚴——要改正大家對於小說家的敵視態度——不可救藥的職業小說家也許不足以語此。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