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中國文學研究(下) | 上頁 下頁
七 巨著的發見


  第二個開闢的研究的新途徑,便是新材料的發見。

  我們向來不僅研究的方法未備,即研究的對象也很狹小;其初我們僅知以詩、古文詞為研究的標的,所謂文學史者,不過是一部詩歌及古文的發展史而已。到了後來,加進了詞;到了後來,再加進了戲曲,但那已是很近代的事了。在十八世紀紀昀他們編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時,還不承認戲曲是一種有可以收入四庫之價值的著作。他們只收曲譜、曲律,而不收劇本。到了後來,才更加入了小說。所以最近、最開明的中國文學史,所敘的乃是詩、詞、散文、小說、戲曲的歷史的發展。但此外,中國文學裡,還有別的東西麼?有的,當然是有的。中國文學乃是一個大海,乃是一座森林,在其中未被發見的巨著還多著呢,還多著呢。

  變文或佛曲是一種並非不流行的文藝著作;自唐五代以來,時時有作者,其中頗有不少好的東西,如《梁山伯祝英台》,如《香山寶卷》,其描寫都很不壞;其及於民間的影響卻更不小,有多少婦人村夫是虔敬的聽著這些故事,為之喜,為之憂,為之哭泣,為之發奮的,有不少婦人村夫是於無形中深深的受到他們的教訓的。一爐香焚了起來,宣卷者朗朗的背誦著,一家人,也許還有不少鄰居,圍住了聽,此景此情,到如今還未變更呢。然而卻沒有一個研究者曾留盼及於這些文藝作品的。文學史上,要見到佛曲作家之名,卻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自燉煌石室中發見了好些佛曲抄本之後,談者雖略略的有幾個,卻都只知所謂燉煌佛曲而已,那些後來的更重要的,更有影響的作品,他們卻連提起也不曾。

  彈詞,又是一種被籠罩于黑霧之間,或被隔絕於一個荒島中而未為人發見的文藝支幹。彈詞卻並不是很小的或很不重要的文學支幹呢!她有不少美好的東西,她有不比小說少的讀者,她的描寫技術,也許有的比幾部偉大的小說名著還進步。夏天,夜色與涼風俱來時,天空只有熠熠的星光,一個盲者挾一面鼓或三弦,登上支搭於街頭巷尾的木臺上,彈著唱著,四周是有了無數的婦人與男子,靜靜的坐在自備的木凳上聽著。他們不比宣卷那末容易終篇(他只須一夜就夠了,或一夜可宣三四卷),每聽一部彈詞,那是一件不容易完功的大事,無論是《玉簪緣》,《天雨花》,或《三笑新編》,都至少要有半個月或十天八天才能終畢呢;然而聽者卻始終沒有怠惰過。黑漆漆的夜裡,黑壓壓的一群人,鴉雀無聲的,在聽著一個人揮著弦朗唱著,間時間時的有大蒲扇子劈啪劈啪的搧動之聲;直到了盲者住了弦聲唱聲而去喝一口茶時,大眾方才也吐一口氣。這情景不用閉眼想,便會想出是如何的動人,真的,如果彈詞沒有動人的地方,也便不會如此的動人了。如《天雨花》,《筆生花》,《再生緣》,《再造天》,《夢影緣》,《義妖傳》,《節義緣》,《倭袍傳》以及「三部曲」之《安邦志》,《定國志》,《鳳凰山》等等,都可算是中國文學中的巨著。其描寫之細膩與深入,已遠非一般小說所能及的了。有人說,中國沒有史詩;彈詞可真不能不算是中國的史詩。我們的史詩原來有那麼多呢!談彈詞的人,如今也還沒有。

  鼓詞流行於北方,大都取小說中之最動人的一段一節而演述之,當然是加上了不少的潤飾,但還不曾有什麼巨大的著作出現。北方人之受鼓詞之陶冶是至深且普遍的,正與南方人之受彈詞的感化一樣;許多人不會看《三國》,《水滸》,但他們知道魯肅,孔明,周瑜,知道奸詭的曹操,知道忠勇的李逵,知道有神力的公孫勝,那都是說鼓詞者教導他們的。

  此外,還有皮黃戲的劇本,還有各地的小唱本,小劇本,還有各地的民間故事,還有灘簧一流的敘事詩,還有各地的民歌,如粵謳,如吳歌之類,都有待于中國文學研究者自己努力去掘發,去搜尋;那裡有無數的寶物在,有無數的巨著在,只要費工夫去尋找。這也是研究中國文學的一條新路。任取一種研究之,都可以開闢出一個新天地來,為文學史增添了不少的記載材料,為中國文庫增添了不少的珠璣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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