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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歸納的考察


  自歸納的考察方法創立後,「無征不信」便成了諸種學者的一個信條。他們懷疑,他們虛心的去考察,直等到有了種種的證據,充分的足以證明某一個東西的真相是如此時,他們才肯宣言道:某件東西的真相是如此如此。牛頓(I. Newton)之發明萬有引力說,達爾文(Darwin)之著《物種由來》與《人類起源》二大著作,都是經過了千辛萬苦,搜集了種種的證據,而把他們歸納了起來,才得到了一個結果的。

  文學的研究之應用到歸納的考察,是在一切的科學之後。有了這樣的研究方法與觀念,便再不能逞臆的漫談,不能使性的評論了,凡要下一個定論,凡要研究到一個結果,在其前,必先要在心中千回百折的自喊道:「拿證據來!」

  等到證據搜羅得完備了,等到把這些證據或材料歸納得有一個結果了,於是他的定論才可告成立,他的研究才可告終結。所以他們不輕信,他們信的便是真實的證據;他們不輕下定論,他們下的定論便是集合了許多證據的歸納的結果。例如,關於李白的死的問題,或以為病死于當塗,或以為是喝醉了酒,欲去江中捉月而落水溺死的。那一說是對的呢?於是我們去搜羅許多關於他死的記載,關於他晚年的生活與遊蹤的記載,關於他的墓所在地的記載,然後再去分別出這些記載那些是最靠得住的,那些是其次的,那些是完全虛妄的,出於想像的。於是,再把可靠的材料歸納了起來,便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得到關於李白之死的正確記載了。

  又如,關於《續金瓶梅》的作者,據原題是紫陽道人編。這紫陽道人到底是誰呢?原書的篇首曾有一篇《太上感應篇陰陽無字解》,署著「魯諸邑丁耀亢參解」。在全書中處處都可見出作者的見解,與丁氏的有異常相同之處。於是我們猜想,「所謂紫陽道人者,大約是丁氏的筆名吧。」於是我們再翻檢原書,到了第六十二回,其中偶然的有一句話說,「丁野鶴自稱紫陽道人」,耀亢的別號恰是野鶴,有了這一個強有力的據證,便可以生出一個結論:

  「《續金瓶梅》的作者是一個名耀亢,字野鶴,筆名紫陽道人的丁氏。」

  沒有人能夠推翻這個確切的決定,除非他有了別的什麼更有力更重要的證據。

  研究《紅樓夢》的人真不少,以致「紅學」成了一個專門的名詞;一派說賈寶玉是清世祖,林黛玉是董小宛,又一派說《紅樓夢》是一部清康熙時的政治小說,林黛玉是朱彝尊,薛寶釵是高士奇,而寶玉則指廢太子。再有一派卻說賈寶玉就是納蘭容若,《紅樓夢》敘的是明珠家事。但他們這些話都不過是牽強附會的話。他們把路走錯了,走入荊棘中了,所以他們的研究成了如猜謎似的戲舉。有人在《紅樓夢考證》用的卻是比較新的方法,是歸納的研究方法,首先把著者是誰的問題解決了。既知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於是又進而研究曹雪芹的家世及生平。既知他是曹寅的孫子,家業很繁盛,到了他的後半生很窮苦;於是與《紅樓夢》中所記的事蹟細細的對照一下,便可知道他備記的「風月繁華之盛」,乃是他所身歷的,回首當年,作者真不禁要「灑一把辛酸淚」。

  《紅樓夢》的真面目與其在文學上的真價,至此始完全發現。我們才知道這並不是一部具有無數「謎」的書,其中的每個人物,背後並沒有什麼黑影子在內,他們都是真實的人,並沒有戴上了什麼假面具的。

  這個歸納的觀念真是一個重要的基本觀念,發見於文學的研究上的。有許多未決的文學問題都可以用了這個方法去解決,用了這個方法去解決的事件,其所得到的結果,至少是「雖不中不遠矣」,決不會有以前「紅學家」那末樣的附會的結語與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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