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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以來女曲家考略(3)


  五

  《太霞新奏》又載蘄州妓作詠風月擔兒的《黃鶯兒》一曲:

  風月擔兒拴,上肩時難上難。挑得的便是真鐵漢。壓得人腿酸,喘得人口幹,半途中還恐怕繩兒斷。耐些吹,一場辛苦,脫卸了不相干!

  亦見於《雍熙樂府》;則此妓當為明初時人;惜未知其姓名。語短心長,當是厭倦風塵已深。

  《吳騷二集》嘗選入蔣瓊瓊、謝雙、景翩翩三人之作,殆皆青樓中人。《青樓韻語》則未錄蔣瓊瓊與謝雙,而于景翩翩外,別有顧長芬、鄭雲璈、馬綬、董如瑛、董貞貞、薛素素數人。這些青樓的作曲者,所作的,左右不過閨思離情之什。在其中,蔣瓊瓊的《桂枝香》的四季及曉夜的六「思」,似最為質直而流暢,確像妓女的口吻,不類文人學士們的代作。舉其《春思》及《夜思》的二首於下:

  《春思》澄湖如鏡,濃桃如錦,心驚俗客相邀,故倚繡幃稱病。一心心待君,一心心待君。為君高韻,風流清俊。得隨君半日桃花下,強如過一生!

  《夜思》階前落葉,煙中唱鳴,窗含萬疊青山,簾卷半湖初月。倚紅樓正思,倚紅樓正思。此心如結,金錢懶跌。喜君車扶醉還來也,忙將繡被揭。

  六

  清代女曲家最少。——本來清代的散曲作者們便已寥寥可數。勉強的說起來,只有吳綃、吳藻、顧貞立以及末年的俞慶曾諸人而已。王筠嘗作《繁華夢》、《全福記》二傳奇,而其散曲卻未之見。

  吳綃生於清初,字冰仙,一字片霞,又字索公。長洲人,通判吳水蒼女。後嫁給常熟許瑤。她工小楷,善畫,兼擅絲竹。詩詞皆清麗,足自成一家。而其情感又是那末真摯奔放,不自檢束。他的《嘯雪庵詩餘》裡,盡有許多纏綿悱惻的情語。遂有種種的蜚語流言傳於世。殆和李易安、朱淑貞同為身世不幸之女作家。

  她的散曲,在她的一切著作裡,最為駑下,且並不多。在《嘯雪庵詩餘》之末,附有《黃鶯兒》十首,皆詠花草者,情態索然,總緣無話可說,敷衍成章耳。姑舉其一:

  《畫蘋果花》別樣不勝嬌,軟絲絲綴碧條。海棠姿態些幾較:嫩紅酥欲消,澹燕支帶潮。香生玉靨輕含笑,最難描。風情無限,半晌卻停豪。

  雖是輕倩的詠物小詞,然較之她的詞,像「萬斛閒愁渾不了,無聊自把寒衾攪」(《漁家傲·春曉》);「茶飯誰餐?伏枕知何計?王孫不來儂自來,遊魂頃刻追千里」(《蝶戀花·病懷》);「粉蝶不知人意,紛紛來往綢繆。雙眉常自曲如鉤,莫說忘憂」(《畫堂春·萱草》)等來,卻使人有把捉不到什麼之感。

  顧貞立生於康熙中。原名文婉,字碧汾,自號避秦人。無錫人,顧貞觀姊。嫁給同邑侯晉。詩詞極多。徐乃昌嘗刊其《棲香閣詞》二卷于《閨秀百家詞》中。《棲香閣詞》末,附有《步步嬌》等四曲,並自製曲《桃絲》、《翠淩波》二篇。(此自製曲,蓋仿白石道人等的「自度曲」而作,體格是詞而非曲,未必能唱。)那四曲似套數而又不像套。然像下面的一曲:

  《駐馬聽》宿雨朝煙,露浥胭脂紅數點。閒庭寂寞,惜花人起夢尤淹。停妝台幾度懶臨彎,整淩波款步青苔蘚。笑嫣然,看朝陽一朵春光綻。

  卻文情歡暢光明,活畫出閨中的懶散豐潤的生活的情態來。較之文士們代作的「閨情」曲,當然要出色當行些。

  從康熙到乾隆,女流曲家卻寂然無聞。道光間有仁和吳藻出,稍振其緒。藻字蘋香,作《香南雪北詞》,後附散曲數套;又作《飲酒讀騷圖傳奇》。《香南雪北詞》後所附諸曲,很少可注意的,倒是那本《飲酒讀騷圖》,雖是短短的一篇劇曲,卻全然自抒懷抱,亢爽悲壯,不能不算她為整個的一首抒情歌曲。她託名為謝絮才,改扮男裝,對影自歎:「若論襟懷可放,何殊絕雲表之飛鵬;無奈身世不諧,竟似閉樊籠之病鶴。」在舊社會的禮教壓迫之下,她是那樣可憐的自慰著:竟以對男裝畫像,飲酒讀《離騷》為幻想中的滿足。然這滿足究竟是落了空,遂不得不對自己的畫像自弔,自挽了:

  ……能幾度夕陽芳草,禁多少月殘風曉!題不盡斷腸詞稿,又添上傷心圖照。俺呵,收拾起金翹翠翹,整備著詩瓢酒瓢,呀,向花前把影兒頻弔。

  ——《北沽美酒帶太平令》

  《天雨花》、《筆生花》諸彈詞所描寫的女主人翁的活動,也是在這樣的被壓迫的情懷之下,反激的寫就的。

  道光之後,又是若干年的空白。光緒中,有德清俞慶曾的,為俞樾的孫女,字吉初,作《繡墨軒詩詞稿》。其詞稿後附散曲二套。一為仿吳藻的《香南雪北詞餘》者,只是試筆之作,無甚重要。其《晝長無事偶譜此曲以遣悶懷》一套,卻彈奏出一種「閨怨」的別調來:

  〔二郎神〕重門閉,把百樣思量總不甚宜。造化無端將人戲,原知不解那懨懨惜惜!無聊問:何日心頭能稱意!豈堪說此中情理!魂銷矣!這一個愁字在眉間,事事非。

  〔集賢賓〕紅塵久住真沒味,自憐身世支離。顧後思前無一計,真好比風中飛絮!香篝倦倚,當日事般般都記。重簾底,鎮日價無情無緒。

  明白如話,遠非黃夫人以來諸女作家的嬌軟婉約的作態;寫無聊的閒愁,出世的思想,如此的曉暢無隱者,女作家裡似僅見她一人而已。

  清曲本為元、明散曲的殘蟬的尾聲。除了徐、鄭的道情曲,朱、厲等曲集外,所可稱者惟民間小曲的搜輯耳。而幾個女流作家,插身於其間,更是藐小寥落得可憐。故今之所得,僅此而已。

  如在諸小說傳奇以及筆記裡去爬搜,原也可以再尋得若干女作家的曲子來。惟往往只有一曲數語,為細過甚,姑不置論。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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