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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雜劇初集序


  周密《武林舊事》載官本雜劇段數二百八十本。陶九成《輟耕錄》載宋、金院本多至六百九十種。惜皆不傳於世。其內容何若,無從懸度。自其名目觀之,殆多舞曲,非純粹之戲劇。

  雜劇之興,似當在關(漢卿)王(實甫)之時。關、王由金入元,元劇于以大盛。作家無慮百十人,作品見於著錄者,都六百餘本。其流傳較遠者,晉叔百種外,尚有三數十本。近人丁初我氏嘗于虞山趙氏舊山樓,見元劇六十餘冊,胥為也是園故物。今丁氏已往,欲叩其詳,渺不可得。果使遵王舊藏,猶在人間,則元劇遺留,當在三百本左右。為時不及百年,而劇壇之盛況如此,謂為黃金時代,誰曰不宜。明興,有王子一、湯式、賈仲名、穀子敬、朱權、楊景言、楊文奎、劉東生諸家,揚其波瀾,蔚成壯觀。朱由燉一人作劇至三十餘種。李夢陽《汴中元宵絕句》有:「齊唱憲王新樂府,金梁橋外月如霜」語。豪情勝概,未遜盛元。正、嘉之間,作者漸見消歇。

  然康海、王九思、馮惟敏、楊慎輩所作,蒼莽渾雄,元氣未衰。隆、萬以降,傳奇繁興,而雜劇複盛。梁辰魚、汪道昆、徐渭、王驥德、許潮、梅鼎祚、陳與郊、葉憲祖、王衡、沈自征、孟稱舜諸家並起,光芒萬丈,足與金、元作者相輝映。南溟、子塞輩所作,律以元劇規矩,殊多未合。蓋雜劇風調,至此而一變。以取材言,則由世俗熟聞之《三國》、《水滸》、《西遊》故事,《蝴蝶夢》、《滴水浮漚》諸公案傳奇,一變而為《邯鄲》、《高唐》(車任遠有《邯鄲》、《高唐》等《四夢記》雜劇),《簪髻》、《絡絲》(沈自征有《簪花髻》劇,徐士俊有《絡冰絲》劇),《武陵》、《赤壁》(許潮有《武陵春》、《赤壁游》諸劇),《漁陽》、《西台》(徐渭有《漁陽》等劇,陸世廉有《西台記》),《紅綃》、《碧紗》(梁辰魚有《紅綃》劇,來集之有《碧紗》劇),以及《灌夫罵座》、《對山救友》(葉憲祖有《灌夫罵座》劇,王驥德有《救友》劇),諸雅雋故事。因之人物亦由諸葛孔明、包待制、二郎神、燕青、李逵等民間共仰之英雄,一變而為陶潛、沈約、崔護、蘇軾、楊慎、唐寅等文人學士。以格律聲調言,亦複面目一新,不循故範。南調寫北劇,南法改北腔者,比比而然。墨守成法之家,幾同鳳毛麟角。緣是,雜劇無異短劇之殊號,非複與傳奇為南北之對峙。民眾伶工,漸與疏隔。徒供藝林欣賞,稀見登臺演唱者矣。蓋明代文人劇,變而未臻於純。風格每落塵凡,語調時雜嘲謔。大家如徐、沈猶所難免。純正之文人劇,其完成當在清代。

  嘗觀清代三百年間之劇本,無不力求超脫凡蹊,屏絕俚鄙。故失之雅,失之弱,容或有之。若失之鄙野,則可免譏矣。考清劇之進展,蓋有四期。順、康之際,實為始盛。吳偉業、徐石麒、尤侗、嵇永仁、張韜、裘璉、洪異、萬樹諸家,高才碩學,詞華雋秀。所作務崇雅正,卓然大方。梅村《通天台》之悲壯沉鬱,《臨春閣》之疏放冷豔,尤堪弁冕群倫。西堂之《離騷》、《琵琶》,坦庵之《花錢》、《浮施》,權六之《霸亭》、《薊州》,留山之《續騷》,殷玉之《湖亭》,並屬謹嚴之品,為後人開闢荊荒,導之正途。雍、乾之際,可謂全盛。桂馥、蔣士銓、楊潮觀、曹錫黼、崔應階、王文治、厲鶚、吳城,各有名篇,傳誦海內。心餘、笠湖、未谷,尤稱大家,可謂三傑。

  心余《西江祝》,以枯索之題材,成豐妍之新著。苟非奇才,何克臻此。笠湖《吟風閣三十二劇》,靡不雋永可喜。相傳演唱《罷宴》一劇時,某大吏感焉,為之輟席。而《偷桃》之語妙天下,《錢神廟》之憤懣激昂,求之前賢,實罕其匹。未穀《後四聲猿》,亦曠世悲劇,絕妙好辭。如斯短劇,關、徐、馬、沈之履跡,蓋未曾經涉也。蝸寄才調未遒,然《面缸笑》諸作,謔而不虐,易俗為雅,厥功亦偉。短劇完成,應屬此時。風格辭采以及聲律,並臻絕頂,為元、明所弗逮。降及嘉、鹹,流風未泯。然豪氣漸見消殺,當為次盛之期。于時有舒位、石韞玉、梁廷柟、許鴻磐、徐燨、周樂清、嚴廷中諸家,麗而弗秀,新而不遒。臂諸美人,豔乃在膚。然鐵雲之《修簫譜》,妍若夭桃初放,花韻庵主人之《花間九奏》,佳者未讓桂、蔣。至若徐燨之《寫心雜劇》,以十八短劇,自寫身世,創空前之局。藤花亭主之《小四夢》,曲律容有或乖,而情文仍然並茂。獨文泉、秋槎,才弱識淺,頗呈枯竭之致。《補天》八劇,強攫陳跡,彌其缺憾,未免多事,更感索然。《判豔》、《洛殿》,其意境尤顯竊前修,殊乏創意。下逮同、光,則為衰落之期。黃燮清、楊恩壽、許善長、張薊雲、陳烺、袁醰、徐鄂、範元亨、劉清韻諸家,所作雖多,合律蓋寡。取材亦現捉襟露肘之態。頗見迂腐,殊少情致。

  蓋六七百年來,雜劇一體,屢經蛻變。若由蠶而蛹而蛾,已造其極,弗複能化。同、光一期,雜劇成蛾將僵之時也。然僵而未死,間有生意。韻珊淩波,窈窕多姿。《玉獅》十種,不少雋作。瞿園、坦園,時見性靈。善長、薊雲,亦有新聲。是雜劇之于清季,實亡而未亡也。然三百年間,雜劇之盛,遠不若詩詞古文。撰作雖夥,匯輯莫聞。鄒氏之《雜劇新編》雖多載易代諸家,並及于令、梅村、西堂。然康、雍以後,類多單本,殊鮮彙編。其倖存於今者,僅亦什一而已,若昉思之《四嬋娟》劇,紅友之《珊瑚》、《霓裳》,目在書亡,增人慨惜。及今而不為輯錄,則什一之僅存者,幾何不消亡殆盡乎?予性嗜讀曲,尤好搜討。涓涓不止,久亦成溪。

  十餘年來,所聚清劇,不期乃逾二百數十本。于王氏《曲錄》所載,已增三倍(《曲錄》載清代雜劇僅八十四本)。因思論次結集,步晉叔、林宗後塵。所愧為力微薄,未能全刊。爰先以六之一為初集,俾流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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