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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式金雜劇新編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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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在十二三年以前了,上海來青閣書莊的主人楊壽祺君抱了一包書到我家裡來。其中,有一本《盛明雜劇二集》的首冊。他很得意的特別把這一本書給我看,說:「董先生托我找此書已久,現在居然在杭州找到這個頭本了!剛剛是他所缺的,就要送給他看。」我翻閱了一下,心裡實在想要。插圖很精細,是明啟禎間杭州刊的最好的版圖之一。想要截留了它,但口裡訥訥的說不出。最後,又翻了一回,下了決心,說:「我本來想要留下,但還是給董先生送去吧。他的『二集』快要刻成了。」 董氏刻過沈泰的《盛明雜劇初集》,我知道他那時正在繼續的刻「二集」。為了完成他的工作,我雖然很愛那一本書,但不能不割愛。為了我的截留結果,也許要使「二集」的刊刻工作夭折的。過了不久,《盛明雜劇二集》果然刊成了。我心裡很高興,仿佛自己對此也盡過一部分的力量似的。 過了一年左右,我在中國書店見到了一冊的《雜劇新編》,也是首冊。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 「全不全?」我連忙問道。 「只有這一本,底下的全都沒有。」他們答道。 我在那堆滿了古書的案上,翻了一遍,再遍,三遍,實在愛那別有風致的插圖,不僅因為他們是名手鮑承勳所刻(曾之約畫,但之約之名,不見於任何畫傳),且也因為每一幅正圖之後的每一幅圓形圖(作為飾畫之用吧),都有很深刻的用意和別致的筆法,和明末版的《隋煬豔史》裡的「飾圖」有異曲同工之妙。 「董先生找這部書很久了,他一定要的。」他們說。 他們為了董要,定的價很貴。 我又翻了一遍。這首冊裡,只刻有吳梅村的《通天合》和《臨春閣》二劇,那二劇乃是習見的東西。董氏既要這部書,想來是要繼續著「二集」之後再來刻這部「新編」的。還是讓給他吧。 我便又沒有買下這一冊書,只鈔下目錄及吳梅村、鄒木石的二序。 但十餘年來,耿耿於心,忘不了那精緻的插圖。 後來知道,這冊「新編」也終於歸了董氏。五年前,這孤零的一冊書又由他轉讓給北平圖書館。我曾向北平圖書館借來,攝下了幾幅圖像。 四年前的一天,我在北平圖書館,趙斐雲先生很高興的告訴我說:「中國書店又寄來『新編』的零種數冊,已經買下了。」 那幾冊裡有茅孝若的四劇和陸晚庵的《西台記》,鄒氏兄弟的《風流塚》及《空堂話》。最怪的是後面附有黃方胤的《陌花軒雜劇》全部,這是目錄上所沒有的。我非常的羨妒他們。立刻借來鈔了一部。 後來北平圖書館得到朱逖先先生的戲曲,其中也有「新編」一冊,但俱系重複者。 我印行《清人雜劇二集》時,曾向北平圖書館借來《風流塚》和《空堂話》二劇,收入集中。 馬隅卿先生從寧波回到北平時,行篋裡帶來了幾部「奇書」(有湯舜民的《筆花集》和清平山堂刊的《雨窗集》、《欹枕集》)。但在北平的幾個月,卻又很幸運的得到「新編」二三冊。除和北平圖書館所藏的複見之外,又多出了幾種。我在小甜水井的隅卿書房裡,翻了又翻,錄目而去。心裡又是那樣的羨妒著! 但十餘年來,經了同好者四五人的用力訪求,這部「新編」始終沒能成為全帙。 想不到,在四月的一個早晨,我終於把這部「新編」的全部,連附錄的《陌花軒雜劇》完全得到了! 當書肆主人汪君把這八冊的書遞到我手上時,我掩蓋不住心頭的喜悅。我裝著悠閒的樣子,問他從什麼地方得到的,但他不肯說。要的價並不貴,經了很不麻煩的議價,這部書便為我所得。我連忙去借了錢來還這一筆書帳。 不僅是為久覓未得的一部書,也不僅是為了那精緻的鮑氏刊的插圖,這些,固然使我高興,使我興奮。而最重要的,還在:發現了這部明末遺民們的悲憤的作品,這部包含近四十種明、清之際的雜劇的集子。這是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的發現,劇曲史上的幾篇新頁的補充。一旦而獲得了近四十種的名著,那種興奮的情緒,恐怕只有野心家的獲得了一個殖民地,探險家的發見了一塊新地,考古家的發見了一個古城或滿貯著古物的古墓的時候方才能夠瞭解的。 十幾年前只能見到目錄,四五年前只能見到一部分,而十年的夢想卻終於一旦實現了! 剛剛新雨之後,階前的草地上,小小的黃花正怒茁著,薔薇含著蓓蕾,美人蕉的新葉翠綠得可愛。太陽光淡淡的曬著。一切都仿佛在笑。 「新編」最為罕見。不僅王國維寫作《曲錄》時未見到,就是姚燮、黃文暘、焦循他們,也都沒有見到全書過。《曲錄》根據焦循的《曲考》,著錄孟子若、尤悔庵、吳梅村、孫笨庵、陸晚庵、茅僧曇、黃方印、鄒兌金、鄭無瑜、周芥庵、查繼佐、堵庭棻、黃漢臣、張來宗、張掌霖、南山逸史、土室道人(應作「道民」)、碧蕉主人諸家之作,而獨遺鄒式金、薛既揚二人;又所載黃方胤劇缺《督妓》一折,鄒兌金劇缺《醉新豐》一種;鄭無瑜劇缺《鸚鵡洲》一種,南山逸史劇缺《翠鈿緣》、《京兆眉》二本,可知焦循所見亦非全本。姚燮所見最多,但仍缺鄒式金的一種。「新編」的目錄,完全者惟見於羅振玉的《續匯刻書目》。但亦不附《陌花軒雜劇》。 我所得到的這一部,插圖及附錄《陌花軒雜劇》都是全的;只是「目錄」改動過了,把卷之三十四的《空堂話》移到卷之五,而缺《醉新豐》一種。故實際上只有三十三卷。又卷之十三南山逸史的《中郎女》,目錄上卻刻作鄒仲愔的《風流塚》,和卷之三十三的變成重複的了。但原文卻仍是《中郎女》。我疑心這目錄是後刻的,故和原書不大合。《醉新豐》一本,幸隅卿所得「新編」零本中有之,故仍可補得完全。 原來三十四卷的目錄,應該是這樣的: (一)通天台 灌隱主人 (二)臨春閣 吳梅村 (三)讀離騷 尤悔庵 (四)吊琵琶 尤悔庵 (五)醉新豐 鄒叔介 (六)蘇園翁 茅孝若 (七)秦廷築 茅孝若 (八)金門戟 茅孝若 (九)鬧門神 茅孝若 (十)雙合歡 茅孝若 (十一)半臂寒 南山逸史 (十二)長公妹 南山逸史 (十三)中郎女 南山逸史 (十四)京兆眉 南山逸史 (十五)翠鈿緣 南山逸史 (十六)鸚鵡洲 鄭無瑜 (十七)淚羅江 鄭無瑜 (十八)黃鶴樓 鄭無瑜 (十九)滕王閣 鄭無瑜 (二十)眼兒媚 孟子若 (二十一)孤鴻影 周芥庵 (二十二)夢幻緣 周芥庵 (二十三)續西廂 查伊璜 (二十四)不了緣 碧蕉主人 (二十五)櫻桃宴 張來宗 (二十六)昭君夢 薛既揚 (二十七)旗亭宴 張掌霖 (二十八)餓方朔 孫笨庵 (二十九)城南守 黃漢臣 (三十)西台記 陸晚庵 (三十一)衛花符 堵伊令 (三十二)鯁詩讖 土室道民 (三十三)風流塚 鄒仲情 (三十四)空堂話 鄒叔介 (附)陌花軒雜劇(十出)黃方胤 我的一本,較北平圖書館藏的首冊,多了一篇鄒漪的跋。這跋寫於壬寅,是康熙元年,較鄒式金的序上所署的年月(辛醜,順治十八年)只差了一年,並沒有什麼重要的價值。漪為式金子,有《百名家詩選》。這跋上有:「故于刻成,妄識簡端如此。」借知「新編」刻成的時候是壬寅。 鄒式金的序寫得沈痛: 邇來世變滄桑,人多懷感。或抑鬱幽憂,抒其禾黍銅駝之怨,或憤懣激烈,寫其擊壺彈鋏之思;或月露風雲,寄其飲醇近婦之情,或蛇神牛鬼,發其問天遊仙之夢。雲璈疊奏,玉屑紛飛。以至字忌重押,韻黜互犯。固足踵元人之音,奪前輩之席矣!……或有桃花扇動,竹葉尊開,黛嚲春山,齲呈皎雪,低徊宛轉,頂疊關生,如香雲卷雨,寒玉嘶風。欲歌欲泣,欲眥裂,欲魂銷。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倘亦小雅之志,風人之遺乎? 這部「新編」的重要就在於此。吳偉業很不滿意于《盛明雜劇》初集二集: 明興,文章家頗尚雜劇。一集不足,繼以二集。余常閱之,大半多綺靡之語。心頗不然! 吳氏《新編序》 但這「新編」卻不完全是「綺靡之語」了。滿族的鐵騎,踏碎了文人們的心,壓塌了他們的風流窟,驚醒了他們的好夢。這些遺民們怨憤有心,反抗無力,只能在短劇裡(同在詩文裡一樣),隱寓著他們的禾黍銅駝之痛了。 所以,這部「新編」的發現,其意義較之《盛明雜劇》初二集的出現,更為重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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