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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嘉隆後的散曲作家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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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梁辰魚是昆山腔的一位最重要的提倡者。如果只有魏良輔而沒有伯龍的出現,昆山腔也許不會有那麼遠大的前途的。伯龍的《江東白苧》,正像他的《浣紗記》之對於當時劇壇的影響一樣,在「清曲」壇上是具有極巨偉的權威的。《江東白苧》連續篇,凡四卷;在這四卷中,無論是套數或小令,都已成了後人追摹的目標。他的詠物抒情是那麼樣的典雅與細膩,直類最精密的刻工,在雕斲他們的核舟或玉器。也因為過於刻畫得細緻,過於求雅求工,便不免喪失些流動的自然的風趣。像《白練序》套的《暮秋閨怨》的二曲: 〔醉太平〕羅袖琵琶半掩,是當年夜泊月冷江州。虛窗別館,難消受暮雲時候。嬌羞,腰圍寬褪不宜秋。訪清鏡,為誰憔瘦?海盟山咒,都隨一江逝水東流。 〔白練序〕凝眸古渡頭,雲帆暮收。牽情處錯認幾人歸舟。悠悠,事已休。總欲致音書,何處投?空追究,光陰似昔,故人非舊! 句句似都是曾經見過的;他是那樣的熔鑄古語來拼合起來的。其詠物之作,像《詠蛺蝶》的《梁州序》套: 〔梁州序〕郊原風暖,園林春霽,日午香薰蘭蕙。翩翩綠草,尋芳競拂羅衣。只見秋千初試,紈扇新開,驚得雙飛起。為憐春色也,任風吹,飛過東家,知為誰!(合)花底約,休折對!奈悠揚春夢渾無際。關塞路,總迢遞!(以下數曲略) 也並不能算是精工;只是善於襯托。處處是模糊影響的話,令人似明似昧,把握不到什麼。總之,是亂堆典故和迷惘的情意而已。而在這寥寥的四卷裡又多「擬作」、「改作」。像《雜詠效沈青門唾窗絨體》,多至十首;像《初夏題情》,為「改定陳大聲原作」;《懶畫眉》套又為改定沈青門作;可見其情思的不充沛。又多「代」人而寫的作品;其出於自己真性情的流露者蓋亦僅矣!一位創派的大師,已是如此的才短情淺,成就甚為薄弱,後繼之者,自不易更有什麼極偉大的表現了。 金鑾、莫是龍皆是辰魚同時人;《江東白苧》中有改白嶼的《寄情》之作,又有一篇《莫雲卿攜戴膩兒過婁水作》的「二犯江兒水」;他們當都是和辰魚有相當的友誼關係的。 金鑾字在衡,號白嶼,應天人。有《蕭爽齋樂府》。王世貞云:「金陵金白嶼鑾頗是當家,為北裡所貴。」周暉亦稱他:「最是作家。華亭何良俊號為知音,常云:每聽在衡誦小曲一篇,令人絕倒。」(按良俊語原見《四友齋叢說》)今所見蕭爽齋曲,抒情之作固多,而嘲笑諷刺之什也不少,其門庭確較梁辰魚為寬大,且也更為真率可愛。像他的《八十自壽》的《點絳唇》套:「八十年來,三千裡外關西派,浪跡江淮,留得殘軀在。」開首已不是辰魚所能夢見的了。下面寫著他自己的事蹟與抱負,都是直爽而明白的,並不隱藏了什麼。又像《嘲王都閫送米不足》: 〔沉醉東風〕實支與官糧一鬥,乃因而減半徵收。既不系坐地分,有何故臨倉扣?這其間須要追求。火速移文到地頭,查照有無應否。 簡直是在說話。又像《風情嘲戲》(四首錄二): 〔沉醉東風〕人面前瞞神下鬼,我根前口是心非。只將那冷語兒劖,常把個血心來昧,閃的人寸步難移。便要撐開船頭待怎的?誰和你一篙子到底! 〔又〕鼻凹裡砂糖怎恬,指甲上死肉難粘,盼不得到口,恨不的連鍋啖,管什麼苦辣酸鹹!這般樣還教不解饞,也是個天生的餓臉! 是那麼樣的善於運用俗語入曲;較之泛泛的典雅語,實是深刻動人得多了。其詠物曲也多精切不泛者。白嶼老壽,上和徐霖為友,而下也入昆腔時代,故尚充溢著弘、正時代的渾厚真率的風趣,並不曾受昆腔派的散曲 作風的影響。他其實是應該屬前一代的。 莫是龍字雲卿,以字行。更字廷韓,松江華亭人(《南宮詞紀》作直隸蘇州人)。以諸生貢入國學。有《石秀齋集》。書畫皆有名。惜其散曲絕罕見。《南宮詞紀》雖列其名于「紀內詞人姓氏」,卻未選其所作。 楊慎夫婦、李開先、劉效祖、馮惟敏、夏言諸人,都還具有很濃厚的前一代的作風。楊慎有《陶情樂府》、《續陶情樂府》及《玲瓏倡和》。其妻黃氏,有《楊升庵夫人詞曲》。惟楊夫人曲中,雜有升庵之作不少,殆坊賈所竄人以增篇頁者。升庵散曲,王世貞謂其多剽元人樂府。又謂:「楊本蜀人,故多川調,不甚諧南北本腔。」其實他的小令,很有許多高雋的,像《落梅風》: 病才起,春已殘,綠成陰,片紅不見。晚風前飛絮漫漫,曉來呵一池萍散。 那樣的情調,元曲中是未必多的。惟其早歲投荒,未免鬱鬱,「道情」一類之作,自會無意地沾上元人的恬澹的作風。像: 〔清江引〕人間榮華無主管,樹倒胡孫散。天吳紫鳳衣,黃獨青精飯,先生一身都是懶。 和「早早破塵迷」(《黃鶯兒》);「伴淵明且醉黃花,富貴浮雲,身世煙霞」(《折桂令》)之類,顯然是很近東籬、雲莊的堂室的。 升庵在滇中時,與他相應和者有西嶨簡紹芳,月塢張愈光,海月王宗正及沐石岡(即沐太華)等。在他的《玲瓏倡和》裡,則與他酬和者有顧箬溪、張石川(名寰)、李丙、劉大昌及升庵弟惇(字敘庵)、慥(字未庵)等。這些人都只是偶然興之所至的歌詠者,並不是什麼專業的詞客。 升庵夫人黃氏所作,王世貞嘗舉其《黃鶯兒》:「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而盛稱之,以為「楊又別和三詞,俱不能勝」。楊夫人曲,佳者固不僅此;她別有一種鮮妍的情趣,纖麗的格調,像: 〔落梅花〕樓頭小,風味佳,峭寒生雨初風乍。知不知對春思念他?背立在海棠花下。 〔又〕春寒峭,春夢多,夢兒中和他兩個。醒來時空床冷被窩,不見你空留下我。 升庵是不會寫作那麼爽雋的曲語的。 李開先(1501~1568)刻元人喬夢符、張小山小令,自稱藏曲最富,有「詞山曲海」之目。然所作卻並不怎樣重要。王世貞謂:「伯華以百闋《傍妝台》為德涵所賞。今其辭尚存,不足道也。」《傍妝台》並有王九思的次韻,皆只是一味的牢騷,像「不拘拘從人喚做老狂夫:笑將四海為杯勺,五嶽作茅廬。消磨日月詩千首,嘯傲煙霞酒一壺。無窮事,多病軀,得支吾處且支吾。」已成濫調,徒拾唾餘,確不足重。他別有曲集,惜未見。《傍妝台》外,《南宮詞紀》(卷五)有他的《詠月》、《詠雪》的「黃鶯兒」二篇,也很平庸。 劉效祖字仲修,濱州人,嘉靖庚戌進士,除衛輝推官。曆戶部員外郎,出為陝西副使。有《短柱效顰》、《蓮步新聲》、《混俗陶情》、《空中語》等集。朱彝尊謂:「副使負經世略,坐計吏罷官。晚寄情詞曲。所填小令,可入元人之室。」然所作流傳甚罕。其《拜年》「堯民歌」:「一個說,現成熱酒飲三杯,一個說,看經吃素剛初一」,寫市井風俗,淺率而真切。像《沉醉東風》: 門巷外旋栽楊柳,池塘中新浴沙鷗。半灣水繞村,幾朵雲生岫,愛村居景致風流。啜盧仝茗一甌,醉翁意何須在酒。 也是造語坦率不加濃飾的。 馮惟敏最為王世貞所稱許。他道:「近時馮通判惟敏獨為傑出,其板眼,務頭,攛搶緊緩,無不曲盡,而才氣亦足以發之。止用本色過多,北音太繁,為白璧微纇耳。」其所謂「本色過多」,卻便是惟敏的高出處。他的《勸色目人變俗》、《剪髮嘲羅山甫》、《清明南郊戲友人作》等套數,其詼諧放肆,無稍顧忌,正類鐘嗣成的《醜齋自述》,蓋嬉笑怒駡,無不成文章。其小令也自具一種豪爽蕭疏之致,像《朝天子》的《喜客相訪》: 掩柴門不開,有高賢到來,又破了山人戒。斯文一氣便忘懷,笑傲煙霞外。雅意相投,誠心款待,酒瓶幹還去買。你也休揣歪,俺也休小哉,終有個朋情在。 他的曲集有《擊築餘音》和《海浮山堂詞稿》,皆附文集後。其南曲小令,雖多情語,而亦不是粉白黛綠的姿態,像《盹妓》: 〔鎖南枝〕打趣的客不起席,上眼皮欺負下眼皮。強打精神紮掙不的,懷抱著琵琶打了個前拾,唱了一曲如同睡語,那裡有不散的筵席。半夜三更,路兒又蹺蹊,東倒西欹,顧不的行李。昏昏沉沉,來到家中,睡裡夢裡,陪了個相識。睡到了天明,才認的是你。 嘲笑之作,刻畫至此,自不是梁辰魚輩浮泛之作所能做到的。 夏言字公謹,貴溪人。正德丁醜進士,授行人。累遷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入參機務。後罷職,複起為吏部尚書,因河套事敗,棄市(1482~1548)。有《桂洲集》及《鷗園新曲》。在《新曲》裡,不過寥寥十幾套,都是詠歌鷗園的景色和他的閒適的生活的。像《端陽日白鷗園與客泛舟曲》裡的: 〔金錢花〕醉回月滿林塘林塘;籠燈列炬交光交光。歸深院,過回廊,賓客散,漏聲長。情不極,樂無央。 這一曲,已是他最好的成就了。 同時有夏暘者,字汝霖,亦貴溪人,作《葵軒詞》,後附散曲甚多,其情調也是屬隱逸豪放一類的。 王世貞《藝苑卮言》嘗載嘉靖間的其他散曲作者們云:「予所知者,李尚寶先芳,張職方重,劉侍禦時達,皆可觀……張有二句云:『石橋下,水粼粼,蘆花上,月紛紛。』予頗賞之。」又云:「吾吳中以南曲名者,祝京兆希哲,唐解元伯虎,鄭山人若庸……陸教諭之裘散詞,有一二可觀。吾嘗記其結語:『遮不住愁人綠草,一夜滿關山。』又『本是個英雄漢,差排做窮秀才。』語亦雋爽。其他未稱是。」今李、張、劉諸氏所作,已不可得見。鄭若庸、陸之裘則尚有若干流傳於世。若庸以作《玉塊記》著名;《北宮詞紀·詞人姓氏》中有其名,卻未見其詞。《南宮詞紀》及《吳騷集》所錄他的南詞也極寥寥。《梧桐樹》套:「忘不了共攜纖手,忘不了西園秉燭遊,忘不了同心帶結鴛鴦扣。」語亦平庸,無甚新警處。陸之裘字箕仲,號南門,直隸太倉人。其南詞也不多見。《南詞韻選》有《江頭金桂》曲:「漫尋思幾遍,終難割斷這姻緣。怎說得空惹旁人笑,若負恩時是負天。」也不怎麼好。 《南詞韻選》所載諸家,尚有顧夢圭、秦時雍、吳嶔、曹大章、張鳳翼、殷都、張文台、周秋汀、陶陶區、劉龍田等,其時代皆在梁辰魚與沈璟間。顧夢圭字武祥,號雍裡,昆山人。所作像《詠雪》的《念奴嬌序》也只是鋪敘雪景,無甚深意。秦時雍字堯化,號複庵,直隸亳州人,喜作詼諧語。「新詞信口歌,好句同聲和。問人生浮雲,富貴如何?鶯花隊裡休嘲我,名利場中且讓他。」(《玉芙蓉》)這便是他的生活態度罷。吳嶔號昆麓,直隸武進人。沈詞隱評其詞為上上。像《寒夜》的《山坡羊》:「衷情萬疊,難對丫鬟道。淚暗拋,金釵獨自敲,清清細數三更到。」確是很好的情詞。曹大章字一呈,號含齋,直隸金壇人。他的《集賢賓》小令:「人在心頭歌在口,心中意,歌中人知否?春心暗透,到關情秋波欲溜。」此種意境,尚少人道及。張鳳翼的散曲,不似他的劇曲那麼堆砌麗語。像《桂枝香》:「半天丰韻,前生緣;驀然間冷語三分;窣地裡熱心一寸。」《九回腸》:「一從他春絲牽掛……音書未托魚和雁,凶吉難憑鵲與鴉,成話靶!」都是很近坦率的一流;大約還是他少年之所作的罷。殷都字無美,號鬥墟,直隸嘉定人。他的《二犯桂枝香》:「只落得眉兒上鎖,心兒裡窩,指兒上數,口兒裡哦,這段風流債,今生了得麼?」也很有輕茜的風趣。張文台名恒純,周秋汀名瑞,虞竹西名臣,陶陶區名唐,皆直隸昆山人。劉龍田不知其名(系書賈,嘗刻《西廂記》?),所作存者並寥寥,且也不很重要,殆和梁辰魚同為昆山腔的宣傳者。 王世貞他自己,名雖見於《北宮詞紀》的「詞人姓氏」及《南詞新譜》的「入譜詞曲傳劇總目」,然未收其隻字。他對於散曲的批評,有時很中肯;所自作,一定也很可注意。惜見於《四部稿》中者不過寥寥數套,未足表現其所得。 與世貞同以詩文雄于一代的汪道昆,他也曾作散曲,《北宮詞紀》嘗載其《歸隱》(南北合套):「早歸來遙授醉鄉侯,更無端病魔迤逗」,也只是熟套腐調。 徐渭的《四聲猿》流傳最廣,得名最盛,然其散曲卻更不見一令一套的存在;這也許是我們很大的損失。王伯良《曲令》云:「吾鄉徐天池先生,生平諧謔小令極多。如……《黃鶯兒·嘲歪嘴妓》:『一個海螺兒在腮邊不住吹,面前說話,倒與旁人對』等曲,大為士林傳誦,今未見其人也。」按今所見《嘲妓》的《黃鶯兒》,凡二本,一見《南宮詞紀》,題孫伯川作;一見《浮白山人雜著》(?)中,皆無伯良所引諸語,可見其必為擬曲,非文長作(此二本所錄《嘲妓》的《黃鶯兒》,相同者頗多,似即同出一源),而文長作今反不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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