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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元及明初的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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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的散文,許衡、劉因、姚燧、吳澄等——戴表元、虞集、袁桷、馬祖常等——明初文人:劉基與宋濂——楊維楨——元代的白話碑——偉大的名著:《元秘史》——朱元璋的《皇陵碑》 一 元初的散文,仍以元好問為宗匠。南人之入北者,許衡、劉因、姚燧等皆作古文,為世人所仰慕。古文運動自兩宋奠定了基礎之後,已是順流直下,無複有反抗的了。許衡字仲平,河內人。元世祖征授京兆提學,官至集賢殿大學士,兼國子祭酒。學者稱魯齋先生。劉因字夢吉,保定容城人。表所居曰靜修。至元十九年征拜右贊善大夫(1249~1293)。因不僅善古文,亦能詩。姚燧則為許衡的弟子。他們傳衍理學的宗派,為時儒的領袖,儼然成為和釋、道等宗教家爭衡的「孔家」教主了。又有吳澄(1249~1333)、金履祥(1232~1303)等,也皆為儒學的要人。澄字幼清,撫州崇仁人,元時,官翰林學士,諡文正。有《草廬集》。揭傒斯撰神道碑,有「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許衡,南有吳澄」語。我們猜想,元初,蒙古皇帝之搜羅這些理學家們而給予優待的禮貌,其作用是全然無殊於優待丘處機等等宗教領袖的。寬容各派的宗教,差不多成為每一大帝國所慣采的手段,也便是羈縻被征服者的最好的策略。而許、劉諸理學家們,便都因此而「遭際聖時」了。 戴表元受業于王應麟,亦為元初一古文家。表元字帥初,慶元奉化人。宋進士。入元為信州教授(1244~1310),有《剡源集》。袁桷(1267~1327)受業於表元之門。最與虞集善。虞集也以古文雄于時。同時的馬祖常(1279~1338)、元明善、歐陽玄、吳萊(1297~1340)、黃溍、柳貫(1270~1342)等也為有名的古文家。而黃溍、柳貫並集與揭傒斯被稱為儒林四傑,尤有影響于明初的文壇。 虞集的弟子有蘇天爵與陳旅。天爵(1294~1352)編《國朝文類》,保存元代文章不少,為最流行的元人的總集。明初的古文家,以劉基、宋濂為最有名。宋濂字景濂,金華人,明初為翰林學士知制誥,修《元史》。末年,幾為朱元璋所殺,賴太子力救而免。然卒貶茂州,至夔州卒。有《潛溪集》(1310~1381)。濂為吳萊的弟子,又學于黃溍與柳貫,故傳授著古文家的衣缽的正宗。王幃亦為黃溍的弟子。他字子充,義烏人,嘗與濂同修《元史》,後出使雲南,被殺(1321~1372)。同時,又有蘇伯衡、胡翰、徐一夔等皆為古文家。濂的弟子,有方孝孺,字希直,建文時為侍講。成祖破南京。他不屈,被殺(1357~1406)。同死者至數百人,方古今最慘怖的文字獄之一。他有《遜志齋集》。稍後,三楊的台閣體的古文,類皆以平正紆徐為宗;馴至萎靡不振,而有何、李的復古運動發生。 當元末,楊維楨為文,稍涉纖麗,乃大不為古文家所喜,王彝至作《文妖》一篇以詆之:「會稽楊維楨之文,狐也,文妖也。嘻,狐之妖至於殺人之身;而文之妖,往往後生小子群趨而競習焉,其足為斯文禍,非淺小也。」蓋正統派的理學家或古文家之議論,正是這樣的迂腐可笑。 不過,在元代成為散文壇的特色的,倒不是這些傳統的古文家們。元代的散文,常以用白話文寫成的碑文及那部偉人的《元秘史》為最可注意。元代白話碑今日所見者不少,而被錄載于《金石萃編未刻稿》裡的《大元璽書》,尤為重要。這碑分為三截,上截為「元貞二年(公元1296年)猿兒年十一月初七日大都有時分寫來」,中截為「兔兒年月日大都有時分寫來」,下截為「至順元年(公元1330年)馬兒年七月十三日上都有時分寫來」。這三截的璽書,文字大體相同,都是保護盩厘縣終南山的一座「太清宗聖宮」的道觀的;且引其中的一段為例: 這的每宮觀房舍裡,使臣每休安下者;鋪馬只應休拿者;稅糧休與者;屬這的每宮觀裡的莊田地土園林水磨浴堂解典庫店鋪船隻竹葦醋曲貨,不揀甚麼,他每的休奪口要者;不揀誰休倚氣力者。 這白話並不難懂,寫得也還流暢。《元秘史》的白話文章,尤為富有文學趣味。《元秘史》十五卷,明《千頃堂書目》及《文淵閣書目》均見著錄,至清而晦。嘉慶時,阮元、顧廣圻、錢大昕等始為之表彰。而諸抄本、刻本亦出現於世。影元槧本在題目之下,有「忙豁倫紐察」及「脫察安」二行,顧廣圻以為必是撰書人所署名銜。李文田謂:「忙豁倫即蒙古氏也,紐察其名,或與脫察安同撰此史。或紐察乃脫察安祖父之名,脫察安蒙以為氏。」這話或可信。我們如果以紐察、脫察安為本書的作者,當不會很錯誤的吧?也許譯此書為漢文者另有一人在。但已不可考知。這位蒙古的作者,或譯者,其寫作的白話文的程度是很高明的,比之《大元璽書》碑等文確是超越得多了。即放在《五代史平話》、《三國志平話》、《樂毅圖齊》諸書之側,也不見得有什麼遜色,也許還比較得更「當行出色」。且抄幾段於後: 阿闌豁阿就教訓著說:「您五個兒子,都是我一個肚皮裡生的。如恰才五隻箭竿一般,各自一隻呵,任誰容易折折;您兄弟但同心呵,便如這五隻箭竿束在一處,他人如何容易折得折!」住間,他母親阿闌豁阿歿了。母親阿闌豁阿歿了之後,兄弟五個的家私,別勒古訥台,不古訥台,不忽合塔吉,不合禿撒勒只,四個分了,見孛端察兒愚弱,不將他做兄弟相待,不曾分與。孛端察兒見他哥哥每將他不做兄弟相待,說道:「我這裡住甚麼!我自去,由他死呵死,活呵活!」因此上騎著一個青白色斷梁瘡禿尾子的馬,順著斡難河,去到巴勒諄阿剌名字的地面裡,結個草庵住了。那般住的時分,孛端察兒見有個雛鷹拿住個野雞。他生計量,拔了幾根馬尾做個套兒,將黃鷹拿著養了。孛端察兒因無吃的上頭,見山崖邊狼圍住的野物,射殺了,或狼食殘的,拾著吃,就養了鷹。如此過了一冬。到春間,鵝鴨都來了。孛端察兒將他的黃鷹餓了,飛放。拿得鵝鴨多了,吃不盡,掛在各枯樹上都臭了。都亦連名字的山背後,有一叢百姓順著統格黎河邊起來。孛端察兒每日間放鷹到這百姓處討馬奶吃,晚間回去草庵子住宿……孛端察兒哥不忽合塔吉後來斡難河去尋他,行到統格黎河邊,遇著那叢百姓,問道,有一個那般人。騎著那般馬,有來麼道?那百姓說,有個那般的人,那般的馬,與你問的相似。他再有一個黃鷹,飛放著。日裡來俺行吃馬奶子,夜間不知那裡宿。但見西北風起時,鵝鴨的翎毛似雪般的刮將起來。想必在那裡住。如今是他每日來的時分了,你略等候著。(卷一) 合裡兀答兒等對太祖說,王罕不堤防,見今起著金撒帳做筵會,俺好日夜兼行去掩襲他。太祖說是。遂教主兒扯歹、阿兒孩兩個做頭哨,日夜兼行……將王罕圍了。廝殺了三晝夜。至第三日不能抵當,方才投降。不知王罕父子從何處已走出去了。這廝殺中有合答黑把阿禿兒名字的人,說:「我於正主不忍教您拿去殺了,所以戰了三日,欲教他走得遠著。如今教我死呵,便死,恩賜教活呵,出氣力者。」太祖說:「不肯棄他主人,教逃命走得遠著,獨與我廝殺;豈不是丈夫。可以做伴來。」遂不殺,教他領一百人與忽亦勒答兒的妻子,永遠做奴婢使喚。(卷七) 這樣的天真自然的敘述,不知要高出懨懨無生氣的古文多少倍!我們如果拿《元史·太祖本紀》等敘同一的事蹟的幾段來對讀,便立刻可以看出這渾樸天真的白話文是如何的漂亮而且能夠真實地傳達出這遊牧的蒙古人的本色來了。 明初的朱元璋,也是一位寫作白話文的大家。他是一位徹頭徹尾的流氓皇帝,什麼話都會說得出口。所以他的白話詔令,常有許多好文章。《七修類稿》嘗載他的一篇《皇陵碑》,一篇《朱氏世德碑》。《世德碑》不過是篇平常的記事。《皇陵碑》卻是篇皇皇大著,其氣魄直足翻倒了一切的記功的誇誕的碑文。他以不文不白,似通非通的韻語,記載著他自己的故事,頗具著浩浩蕩蕩的威勢。一開頭便以「孝子皇帝謹述」始,說到鄉中饑荒,他出家為僧的事,很有趣味: 值天無雨,遺蝗騰翔。裡人缺食,草木為糧。予亦何有,心驚若狂。乃與兄計,如何是常?兄雲去此,各度凶荒。兄為我哭,我為兄傷。皇天白日,泣斷心腸。兄弟異路,哀慟遙蒼。汪氏老母,為我籌量,遣子相送,備禮馨香。空門禮佛,出入僧房。居無兩月,寺主封倉。眾各為計,雲水飄揚。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 把當時廷臣們所作的《皇陵碑》文裡的同樣一段:「葬既畢,朕煢然無托。念二親為吾年幼有疾,嘗許釋氏,遂請于仲兄,師事沙門高彬於裡之皇覺寺。鄰人汪氏助為之禮。九月乙巳也。是年蝗旱。十一月丁酉,寺之主僧歲歉不足以供眾食,俾各還其家。朕居寺時甫兩月,未諳釋典,罹此饑饉,彷徨三思:歸則無家,出則無學,乃勉而游食四方。」對讀起來,廷臣們的代述,卻是如何粉飾得不自然!他們要代他粉飾,卻反失去他的本色了。只有像他那樣的流氓皇帝,才敢毅然地舍去廷臣們之所撰,而大膽地用到他自己的文章。 參考書目 一、《國朝文類》 元蘇天爵編,有局刊本,《四部叢刊》本。 二、《皇明文衡》 明程敏政編,有明刊本;局刊本;《四部叢刊》本。 三、《明文征》 明何喬遠編,有明刊本。 四、《明文奇賞》 明陳仁錫刊,有明編本。明人選明文,為數至多,姑舉上列數種。 五、《明文海》 清黃宗羲編,有傳抄本;宗羲又曾節之為《明文授讀》,有刊本。 六、《明文在》 清薛熙編,有局刊本。 七、《山曉閣明文選》 清孫琮編,有原刊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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