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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話本的產生(1)


  「變文」影響的巨大——講唱故事的風氣的大行——所謂「說話人」——說話的四家——說話人的歌唱的問題——「銀字兒」與「合生」——今存的宋人小說——「詞話」與「詩話」——《清平山堂話本》及「三言」中的「詞話」——白話文學的黃金時代——從《唐太宗入冥記》到宋人詞話——煙粉靈怪傳奇——公案傳奇——《楊思溫》與《拗相公》——《取經詩話》——《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梁公九諫》——「說話人」在後來小說上的影響的巨大

  一

  在北宋的末年,「變文」顯出了她的極大的影響。「變文」的名稱,在那時大約是已經消失了。講唱「變文」的風氣,在那時也似已不見了。但「變文」的體制,卻更深刻地進入於我們的民間;更幻變的分歧而成為種種不同的新文體。在其間,最重要的是鼓子詞和諸宮調二種。這在上文已經說過了。但變文的講唱的習慣還不僅結果在鼓子詞和諸宮調上。同時,類似變文的新文體是雨後春筍似的聳峙於講壇的地面。講壇的所在,也不僅僅是限於廟宇之中了,講唱的人,也不僅僅是限止于禪師們了。當然禪師們在當時的講壇上還占了一部分的勢力,像「說經」、「說諢經」、「說參請」之類。當時,講唱的風氣竟盛極一時;唱的方面也百出不窮;講唱的人物也「牛鬼蛇神」無所不有;講唱的題材,更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談。這種風尚,也許遠在北宋之末以前已經有了。不過,據我們所知道的材料,卻是以北宋之末為最盛。這風尚直到了南宋之末而未衰,直到了元、明而仍未衰。而至今日也還不是完全絕了蹤跡。講唱的勢力,在民間並未低落。講壇也還林立在廟宇與茶棚之中。這可見,變文的軀骸,雖在西陲沉埋了千年以上,而她的子孫卻還在世上活躍著呢;且孳生得更多;其所成就的事業也更為偉大。

  在北宋之末,變文的子孫們,于諸宮調外尚有所謂「說話」者,在當時民間講壇上,極佔有權威。「說話」成了許多專門的職業;其種類極為分歧。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末年東京的「伎藝」,其中已有「孫寬、孫十五、曾無党、高恕、李孝祥等講史;李慥、楊中立、張十一、徐明、趙世亨、賈九等小說;吳八兒,合生……霍四究說三分;尹常賣《五代史》」的話。其後,在南宋諸家的著述,像周密的《武林舊事》,耐得翁的《都城紀勝》及吳自牧的《夢粱錄》,所記載的「說話人」的情形,更為詳盡。《都城紀勝》記載「瓦舍眾伎」道:

  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棒及發跡變泰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說經,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最畏小說人。蓋小說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提破。合生與起令、隨令相似,各占一事。

  《夢粱錄》所記,與《都城紀勝》大略相同。《武林舊事》則曆記「演史」「說經、諢經」等等職業的說話人的姓名。「演史」自喬萬卷以下到陳小娘子,凡二十三人;「說經、諢經」自長嘯和尚以下到戴忻庵,凡十七人;「小說」自蔡和以下到史惠英(女流)凡五十二人;「合生」最不景氣,只有一人,雙秀才。大約「說話人」的四家,便是這樣分著的。其中,「小說」最為發達,分門別類也最多。大約每一門類也必各有專家。故其專家至有五十餘人之多。「演史」也是很受歡迎的。《東京夢華錄》既載著霍四究、尹常等以說「三分」、「五代史」為專業,而《夢粱錄》裡也說著當時「演史」者的情況道:「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為幕客請給,講諸史俱通。於鹹淳年間,敷演《複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蓋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耳。」

  凡說話人殆無不是以講唱並重者;不僅僅專力於講。——宋代京瓦中重要的藝伎蓋也無不是如此——這正足以表現出其為由「變文」脫胎而來。今所見的宋人「小說」,其中夾入唱詞不少,有的是詩,有的是詞,有的是一種特殊結構的文章,慣用四言、六言和七言交錯成文的,像:

  黃羅抹額,錦帶纏腰。皂羅袍袖繡團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劍橫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間,下徹九幽之地。業龍作祟,向海波水底擒來;邪怪為妖,入山洞穴中捉出。六丁壇畔,權為符吏之名;上帝階前,次有天丁之號。

  ——《西山一窟鬼》

  我們讀到這樣的對偶的文章,還不會猛然地想起《維摩詰經變文》、《降魔變文》來麼?但唐人的對偶的散文的描狀,在此時卻已被包納而變成為專門作描狀之用的一種特殊的文章了。大約這種唐人用來講念的,在此時必也已一變而成為「唱文」的一種了。又宋人亦稱「小說」為「銀字兒」。而「銀字」卻是一種樂器之名(見《新唐書·禮樂志》及《宋史·樂志》)。白樂天詩有「高調管色吹銀字」,和凝《山花子詞》有「銀字笙寒調正長」,宋人詞中說及「銀字」者更不少概見。也許這種東西和「小說」的唱調是很有關係的。在「講史」裡,也往往附入唱詞不少。最有趣的是「小說」中,像《快嘴李翠蓮記》(見《清平山堂話本》),像《蔣淑貞刎頸鴛鴦會》(見《清平山堂話本》及《警世通言》),幾皆以唱詞為主體。《刎頸鴛鴦會》更有「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後聽蕪詞」及「奉勞歌伴,再和前聲」的話。那麼,說話人並且是有「歌伴」的了。「合生」的一種,大約也是以唱為主要的東西。《新唐書》卷一百十九《武平一傳》敘述「合生」之事甚詳。但據《夷堅志》八《合生詩詞》條之所述,則所謂「合生」者,乃女伶「能于席上指物題詠,應命輒成者」之謂,其意義大殊。惟宋詞中往往以「銀字合生」同舉,又「合生」原是宋代最流行的唱調之一;諸宮調裡用到它,戲文裡也用到它(中呂宮過曲)。這說話四家中的一家「合生」,難保不是專以唱「合生」這個調子為業的;其情形或像張五牛大夫之以唱賺為專業,或其他伎藝人之以「叫聲」、「叫果子」為專業一樣吧。至於「說經」之類,其為講唱並重,更無可疑。想不到唐代的「變文」,到了這個時代,會孳生出這麼許多的重要的文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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