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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李商隱與溫庭筠(1)


  五七言詩作風的別辟一奇境——詩人的兩大派別——白居易與溫、李——溫、李的作風為五代宋詞的先驅——溫、李與張籍——李商隱的生平——他的《無題》詩——溫庭筠風格的綺靡燠暖——他的生平——溫、李的跟從者:韓偓、吳融、李群玉等——同時代的諸詩人:杜牧、張祜等——張籍的一派:司空圖、朱慶余等——賈島的一派:李洞、唐求及喻鳧——姚合的一派:李頻、周賀等——李咸用、方幹、陳陶等——「芳林十哲」:鄭谷等——通俗詩人們:三羅、杜荀鶴、胡曾等

  一

  從韓、白時代以後,便來到了溫、李的時代。溫、李時代當開起于唐文宗開成元年(公元836年)而終止于唐代的滅亡(公元907年),也即相當於論者所謂「晚唐」一個時期。

  這個時代的詩人們,其風起雲湧的氣勢,大似開元、天寶的全盛時代。但其作風卻大不相同。這時代的代表作家們,無疑是李商隱與溫庭筠二人。其餘諸作家,除杜牧等若干人外,殆皆依附於他們二人的左右者。溫、李的作風,甚為相類,是于前代諸家之外獨辟一個奇境者。五七言詩到了溫、李,差不多可辟的境界也已略盡了。故其後遂也只有模擬而鮮特創的作風。但溫、李雖是最後的創始一種作風的一群,其影響與地位卻是特別的重要。原來,在詩的園地裡,作風雖多,總括之,卻不過數種。

  像陶淵明、王摩詰一類的田園詩,其作風不算不閒逸,卻不是人人所可得而學得者。韓愈、盧仝一類的奇險怪誕的詩,其作風,不能不謂之特辟一境,卻因過於嶮窄,走的人多了,也便走不通,會失掉其特性。李白一類的遊仙的與酒人的詩,其作風雖較為闊大可喜,卻也不是一般詩人們所得而追逐於其後者。他們都只是小支與別派,不能說是詩壇的正體,與大「宗」。真實地說起來,只有兩派的作風,是永遠地在對峙著,也是永遠的給詩人們走不厭的兩條大路:一派是白居易領導著的明白易曉,婦孺皆懂的作風;一派便是溫、李所提倡著的曖昧朦朧,精微繁縟的作風了。白居易的一派惟恐人不懂他們的東西;溫、李派的詩什,則惟恐人家一讀就懂。

  【麥拉爾梅,今通譯馬拉美,法國象徵派詩人。】
  【戈底葉,今通譯戈蒂耶。法國詩人。】
  【鮑特萊爾,今通譯波德萊爾。法國象徵派詩歌的先驅。】

  白居易派的詩,是可讀唱給老嫗聽的;溫、李派的詩,則就是好學深思的人讀之也要費些功夫。總之,白要明易,溫、李要晦昧;白要通俗,溫、李則但求「可為知者道耳」。白是主張著為人生而藝術的,溫、李則是主張著為藝術而藝術的。白派的詩,如太陽光滿曬著的白晝似的,物無遁形,情皆畢露;溫、李派的,則有如微雲來去不已的月夜,萬象皆朦朦朧朧,看不清楚。白派是托爾斯泰的一流。溫、李派則和近代的法國象徵派、高蹈派的詩人們,像麥拉爾梅(Mallarme)、戈底葉(Gautier)諸人為同類。詩歌到底是要明白如太陽似的呢,還是要朦朧如月夜似的呢,這恐怕是要成為長久的爭端,不能在一朝一夕,以一言數語決之的。有人喜愛前者,也有人喜歡後者。正如在宇宙的恒久的現象裡,雖有人喜歡白天的金黃色的太陽光,但也有人會喜歡夜間的銀灰色的月光的。這,我們不能在這裡仔細討論。

  但溫、李派的出現,其為我們文壇上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則是無可置疑的。當然,也有時對溫、李派集矢,正如托爾斯泰派之集矢于鮑特萊爾(Baudelaire)諸人們一樣,但那並無害于溫、李的重要。我們的諸種文學,往往為了過於求明白,很少最崇高的成就,也就減少想像力的馳騁的絕好機會。溫、李派的終於產生,不能不說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發展的事態。五七言詩的作風,進展到溫、李,也便「至矣,盡矣,蔑以複加矣」了。以後,溫、李的跟從者幾乎無代無之。而其更高的成就,則結果在五代與宋的絕妙好「詞」上。我們的抒情詩的一體,所謂「詞」者,其在五代與宋之間的造就,無疑的乃是我們的詩史裡的偉大的一個成就。而溫、李卻是他們的「開天闢地」的盤古、女媧!

  在溫、李之前,王建、張籍他們已有走上這條大路的傾向,這在上文已經說到過。但王建、張籍究竟只是打先鋒的陳勝、吳廣,不能成大事、立大業。溫、李才是真正的得天下的劉邦。假如我們說,溫、李派的詩的作風,像深藏在重簾深幕之後的絕代美人,那麼,張籍諸人的風趣,卻只是像臉上蒙了一塊避風紗的近代北方的女郎們而已。

  張籍他們還是夕陽西下未黃昏的氣候,溫、李則已是「月上柳梢頭」的夜晚的光景了。王建、張籍等只是齊、梁的風格的復活,再上了些朦朧的略具暗示的餘味。溫、李才是真正的「高蹈派」的開始。建、籍不過說的是閨怨,吞愁,用的是含蓄的語氣,究竟還不難懂。溫、李則連題材和風格都是不大好瞭解的,有時簡直以《無題》二字了之,而其用字,也並是若明若昧,「不求甚解」的。所以溫、李不僅是建、籍的門楣的廓大,而建、籍終於不過是溫、李的勝、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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