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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杜甫(4)


  四

  杜甫死於大曆五年(公元770年)。他的影響要到了元和、長慶之間才大起來。大曆、貞元間的詩人們,對於他似都無甚關係。他亂後僻居西川,死于耒陽。雖是時時得到京城裡的消息,知道「同學少年皆不賤」,卻始終不曾動過東遊之念。

  現在,為了方便計,姑將十幾位大曆的詩人們述于本章之後。

  五七言詩的發展是很奇怪的,經了千百年的發展,只有一步步的向前推進,卻從不曾有過衰落的時期。變體是一天天的多了;詩律是一天天的細了;風格是一天天的更變幻了;詩緒是一天天的更深邃了。到了開元、天寶之時,體式與詩律是進展到無可再進展了,卻又變了一個方向。作家們都在不同的風格底下,各自有長足的進展。王、孟、李、岑、高,風格各自不同,杜甫更與他們相異,其他無數的開、天詩人們也都各自有其作風。照老規矩是,一種文體,極盛之後,便難為繼。但五七言詩體卻出於這個常例之外。經過了開、天的黃金時代,她依然是在發展,在更深邃、更廣漠的擴充她的風格的領土。繼于其後的是大歷時代。大歷時代的詩人們很不在少數,其盛況未亞於開、天。其中,最著者為韋應物、劉長卿、顧況、釋皎然、李嘉祐諸人,更有所謂大曆十才子者,也在這個時代的詩壇上活動著。

  韋應物,京兆長安人,少以三衛郎事明皇。晚更折節讀書。建中三年,拜比部員外郎,出為滁洲刺史。久之,改左司郎中,又出為蘇州刺史。應物性高潔,所在焚香掃地而坐,惟顧況、劉長卿、丘丹、秦系、皎然之儔,得廁賓客,與之酬唱。評者謂:「其詩閑澹簡遠,人比之陶潛,稱陶、韋雲。」白樂天謂:「韋蘇州五言,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蘇東坡也說:「樂天長短三千首,卻遜韋郎五字詩。」(白、蘇二人語,均見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引。)應物風格雖閑遠,但與其說他近淵明,不如說他較近于孟浩然。真實的淵明的繼人,應是王維而非應物。他和浩然相同,往往喜用自然景物來牽合攏來烘托自己的情緒。像:「流水赴大壑,孤雲還暮山,無情尚有歸,子行何獨難」(《擬古詩》),「攜酒花林下,前有千載墳……聊舒遠世蹤,坐望還山雲」(《與友生野飲效陶體》),「天邊宿鳥生歸思,關外晴山滿夕嵐。立馬欲從何處別?都門楊柳正毿毿」(《送章八元秀才》)等都是。但像《上皇三台》:

  不寐倦長更,披衣出戶行。
  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

  之類,卻別有一種幽峭之趣。

  劉長卿字文房,官至隨州刺史。皇甫湜嘗道:「詩未有劉長卿一句,已呼宋玉為老兵矣。」其為人所重如此。每題詩不言其姓,但言長卿而已。因人謂:「前有沈、宋、王、杜,後有錢、郎、劉、李。」乃道:「李嘉祐、郎士元焉得與予齊稱耶!」長卿詩,意境幽雋者甚多。像「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荒村帶返照,落葉亂紛紛。……野橋經雨斷,澗水向田分」(《喜皇甫侍禦相訪》),「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別嚴士元》),「春草雨中行徑沒,暮山江上捲簾愁」(《漢陽獻李相公》)等等,何減於淵明、右丞。惟往往貪多務得,未免時多雷同的想像,用此為累耳。

  顧況字逋翁,蘇州人。至德進士。性詼諧。與之交者,雖王公貴人,必戲侮之。竟坐此貶饒州司戶參軍。後隱茅山卒。皇甫湜序其集道:「偏於逸歌長句,駿發踔厲,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常人所能為,甚快意也!」這話並不是瞎恭維。就創作的勇氣上說來,他是遠在應物、長卿以上的。他什麼字都敢用,他什麼話都敢說。他不怕俗,不怕人笑。他不願意把很好的想像,很好的意思,葬送在「古雅」的墳墓之中。他有什麼便寫什麼,他並不是故意要求「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實在是落想便奇。有人單挑杜甫的幾首略帶詼諧的意味的詩來恭維,但像顧況才是真實的詼諧詩人。在這一方面,他是比之開、天諸大詩人都更有成就的。人家都是苦吟的雅語,他卻是嘻嘻哈哈的在笑,對於一切都要調謔,像《長安道》:

  長安道,人無衣,馬無草,何不歸來山中老!

  像《行路難》:「君不見擔雪塞井空用力,炊砂作飯豈堪食」,「君不見古人燒水銀,變作北邙山上塵。藕絲掛在虛空中,欲落不落愁殺人。」又像《範山人畫山水歌》:

  山崢嶸,水泓澄,
  漫漫汗汗一筆耕,一草一木棲神明,
  忽如空中有物,物中有聲;
  複如遠道望鄉客,夢繞山川身不行。

  又像《杜秀才畫立走水牛歌》:「江村小兒好誇騁,腳踏牛頭上牛領,淺草平田擦過時,大蟲著鈍幾落井。」又像《李供奉彈箜篌歌》:

  指剝蔥,腕削玉,饒鹽饒醬五味足。
  弄調人間不識名,彈盡天下崛奇曲。
  胡曲漢曲聲皆好,彈著曲髓曲肝腦。
  往往從空入戶來,瞥瞥隨風落青草。
  草頭只覺風吹人,風來草即隨風立。
  草亦不知風到來,風亦不知聲緩急。
  蒸玉燭,點銀燈,光照手,實可憎:
  只照箜篌弦上手,不照箜篌聲裡能。

  又像《古仙壇》:

  遠山誰放燒?疑是壇旁醮。
  仙人錯下山,拍手壇邊笑。

  這些話有誰曾說過呢?典雅的詩人們恐怕連想都不敢想到吧。他的田園詩也和一般田園詩人們的詩不同:

  帶水摘禾穗,夜搗具晨炊;
  縣帖取社長,嗔怪見官遲。

  ——《田家》

  板橋人渡泉聲,茆簷日午雞鳴。
  莫嗔焙茶煙暗,卻喜曬穀天晴。

  ——《過山農家》

  這樣的即情即景的話,為什麼別人便說不出來呢?更可怪的是《上古之什補亡訓傳十三章》裡的《囝一章》:

  囝,哀閩也。(原注:囝音蹇;閩俗呼子為囝,父為郎罷。)

  囝生閩方。

  閩吏得之,乃絕其陽。為臧為獲,致金滿屋;
  為髡為鉗,如視草木。天道無知,我罹其毒。
  神道無知,彼受其福。郎罷別囝,吾悔生妝。
  及汝既生,人勸不舉。不從人言,果獲是苦。
  囝別郎罷,心摧血下,隔地絕天,及至黃泉,
  不得在郎罷前。

  這是最悲慘的一幅圖畫,卻出之以閩人的方言。到了現在,閩人還呼子為「囝」,呼父為「郎罷」,千年還不曾變。在方言文學裡,這真要算是最早的最重要的一頁。在那時,閩人還是被視為化外的罷,故可以任「吏得之,乃絕其陽」,當作奴隸。他的哀歌,更是真情流露,像《傷子》:

  老夫哭愛子,日暮千行血。
  聲逐斷猿悲,跡隨飛鳥滅。
  老夫已七十,不作多時別。

  白居易的詩,人以為明白如話,婦孺皆知;像顧況的詩才是真實的說話呢。他敢於應用俗語方言入詩,居易卻還不敢。

  釋皎然名晝,姓謝氏,長城人,靈運十世孫。居杼山。文章雋麗。《因話錄》載:皎然嘗謁韋應物,恐詩體不合,乃於舟中抒思,作古體十餘篇為贄。韋公全不稱賞。晝極失望。明日寫其舊制獻之。韋公吟諷,大加歎詠。因語晝云:「師幾失聲名!何不但以所工見投,而猥希老夫之意。人各有所得,非卒能致。」晝大服其鑒別之精。這是很有趣的一件故事。

  李嘉祐字從一,趙州人,大曆中為兗州刺史。與劉長卿、冷朝陽、嚴維等為友。高仲武說他「往往涉于齊、梁。綺美婉麗,蓋吳均、何遜之敵也」。像《詠螢》:「映水光難定,陵虛體自輕。夜風吹不滅,秋露洗還明」;像《雜興》:「花間昔日黃鸝轉,妾向青樓已生怨。花落黃鸝不復來,妾老君心亦應變」,都很有齊、梁風趣。

  秦系字公緒,會稽人,天寶末避亂剡溪。建中初住泉州南安,其後東渡秣陵,年八十餘卒。南安人思之,號其山為高士峰。權德輿道:「長卿自以為五言長城,系用偏師攻之,雖老益壯。」系所作,瘦瘠而高雋,確是隱逸者之詩。像「遊魚率荇沒,戲鳥踏花摧」(《春日閒居》),「鳥來翻藥碗,猿飲怕魚竿」(《題石室山王甯所居》),似都是苦吟而出之的。

  嚴維字正文,越州山陰人,終秘書省校書郎。冷朝陽,金陵人,登大曆進士才第,為薛嵩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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