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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詩經與楚辭(4)


  四

  許多無名詩人,我們雖不能知道他們的確切的時代,但顯然有兩個不同的情調是可以看得出的:第一是一種歌頌讚美的;第二是一種感傷,憤懣,迫急的。前一種大都是歌頌祖德的;後一種則大都是歌詠亂離,譏刺當局,憤歎喪亡之無日的。前者當是西周之作,後者當是周室衰落時代之作。經了幽王的昏暴,犬戎的侵入,中央的威信完全掃地了;各地的諸侯便自由的無顧忌的互相併吞征戰。可使詩人憤慨悲憤的時代正是這樣的一個時代!這些後期的無名詩人之作,遣辭用語,更為奔放自由,在藝術上有了極顯著的進步。

  前期的無名詩人之作,在《大雅》中有《文王》、《大明》、《綿》、《思齊》、《皇矣》、《靈台》、《生民》、《公劉》諸篇,又《小雅》中亦有《出車》、《六月》、《采芑》等作,皆是敘事詩。細看這些詩,風格頗不相同,敘事亦多重複,似非出於一人之手,亦非成於一個時代。當是各時代的朝廷詩人,追述先王功德,或歌頌當代勳臣的豐功偉績,用以昭示來裔,或竟是祭廟時所用的頌歌。在其間,惟《綿》及《公劉》最可注意。《綿》敘公直父的事。他先是未有家室,後「至於岐下,爰及薑女,聿來胥宇」,乃謀議而決之於龜,龜吉,乃「日止日時,築室於茲」。底下一大段,描寫他們耕田分職,築室造廟,卻寫得十分生動。《公劉》敘公劉遷移都邑的事。他帶領人民,收拾了一切,裹了「餱糧」,便啟行了。經山過水,陟于平原,最後乃決意定居於豳。「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活畫出古代民族遷徙的一幕重要的圖畫來。

  後期的無名詩人之作,大都是憤當局之貪墨,歎大亂之無日,或嗟籲他自己或人民所受之痛苦的。其中最好的詩篇,像:《柏舟》(《邶風》)寫詩人「耿耿不寐」欲飲酒以忘憂而不可能。「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諸語,不僅意思很新穎流轉,即音調也是很新穎流轉的。《兔爰》(《王風》)寫時艱世亂,人不聊生。詩人丁此亂世,卻去追想到未生之前之樂,又去追想到昧昧濛濛一事不知的睡眠之樂。他怨生,怨生之多事;他惡醒,惡醒之使他能見「百憂」。因此,惟希望自己之能寐而無覺,一切都在睡夢裡經過!《葛藟》(《王風》)也帶有這樣的悲苦調子。《伐檀》(《魏風》)是一首諷刺意味很深的詩。

  《詩經》中破口罵人的詩頗有幾首,而這一首特具冷雋的諷趣。「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碩鼠》(《魏風》)不是諷刺卻是謾駡。他竟將他無力驅逐去的貪吏或貪王,比之為碩鼠。他既不能起而逐去他們,只好消極的辱駡他們道:「碩鼠,碩鼠!不要再吃我的黍麥了,我的黍麥已經有三年被你奪去吃了。我現在終定要離開你而到別一個『樂土』去了。你不要再吃我的黍麥了!」不能反抗,卻只好遷居以躲避——可憐的弱者!但他能夠遷避到哪裡去呢?《蟋蟀》(《唐風》)和《山有樞》(《唐風》)都是寫出亂世的一種享樂情調。「我躬不閱,遑恤我後」,這個聲語是《詩經》所常見的。

  在《小雅》的七十四篇中,這類的詩尤多,至少有二十篇以上的無名詩人作品是這樣的悲楚的亂世的呼號。最好的,像《采薇》,是寫行役之苦的;而「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一段,乃是《詩經》中最為人所傳誦的雋語。《正月》以下的幾篇,像《正月》、《雨無正》,也都是離亂時代文人學士的憤語哀談;他們有的是火一般的熱情,火一般的用世之心。他們是屈原,是賈誼,是陸游,是吳偉業。他們有心於救亂,然而卻沒有救亂的力量。他們有志於作事,然卻沒有作事的地位。於是他們只好以在野的身份,將其積憤,將其鬱悶之心,將其欲抑而不能自製的悲怒,滔滔不絕的一發之於詩。其辭或未免重疊紛擾,沒有什麼層次,有類於《離騷》,然而其心是悲苦的,其辭是懇摯的。在《詩經》之中,這些亂世的悲歌,與民間清瑩如珠玉的戀歌,乃是最好的最動人的雙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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