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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清代的民歌 六


  「道情」之唱,由來甚久。元曲有仙佛科;元人散曲裡複多閒適樂道語。道家的詞集在《道藏》裡者不少。曲集亦有《自然集》等。到清代,「僅存時俗所唱之《耍孩兒》、《清江引》數曲」(《泗溪道情自序》)。而鄭燮、徐大椿、金農諸家卻起而復活了這個體裁。或創新曲,或循舊調。金農所作,已離開「道情」本旨很遠。鄭燮最得其意。徐大椿所作,以教訓為主,也還近之。今僅引述鄭、徐二家之作。鄭燮道情,傳唱最廣。乾隆中,厲鶚附刻之于喬、張小令之後。把世情看得涼淡無聊之至,而以個人的享樂為主,所謂安貧樂道,無榮無辱,便是其宗旨。這樣的人生觀,在貴族文學和平民文學裡都同樣的占著勢力。

  鄭燮(1693-1765),清代畫家、書法家、文學家。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其詩書畫世稱「三絕」。37歲時作「道情十首」,是他真實心境的反映。

  金農(1687-1764),清代書畫家。字壽門,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揚州八怪」之一。工詩、長書法、善畫梅竹。曾取用道情形式寫過一些作品。

  厲鶚(1692-1752),清代文學家。字太鴻,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浙西詞派、宋詩派主要作家。著有《樊榭山房集》等。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夾綠槐,茫茫野草秋山外。豐碑是處成荒塚,華表千尋臥碧笞,墳前石馬磨刀壞。倒不如閒錢沽酒,醉醺醺山徑歸來。

  老頭陀,古廟中,自燒香,自打鐘,兔葵燕麥閑齋供。山門破落無關鎖,斜日蒼黃有亂松,秋星閃爍頹垣縫。黑漆漆蒲團打坐,夜燒茶爐火通紅。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蘆,戴袱巾,棕鞋布襪相廝稱。修琴賣藥般般會,捉鬼拿妖件件能,白雲紅葉歸山徑。聞說道懸岩結屋,卻教人何處相尋?

  老書生,白屋中,說唐虞,道古風,許多後輩高科中。門前僕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庵,教幾個小小蒙童。

  盡風流,小乞兒,數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橋邊日出猶酣睡,山外斜陽已早歸,殘杯冷炙饒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廟,一憑他雨打風吹。

  掩柴扉,怕出頭,剪面風,菊徑秋,看看又是重陽後。幾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殘陽下灑樓,棲鴉點上蕭蕭柳。撮幾句盲辭瞎話,交還他錢板歌喉。

  邈唐虞,遠夏殷,卷宗周,入暴秦,爭雄士國相兼併。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李唐趙宋慌忙盡。最可歎龍盤虎踞,盡銷磨燕子春燈。

  吊龍逢,哭比干,羨莊周,拜老聃,未央宮裡王孫慘。南來薏苡徒興謗,七尺珊瑚只自殘,孔明枉作那英雄漢。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

  撥琵琶,續續彈,喚庸愚,警懦頑,四條弦上多哀怨。黃沙白草無人跡,古戍寒雲亂鳥還,虞羅慣打孤飛雁。收拾起漁樵事業,任從他風雪關山。

  風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

  徐大椿字靈胎,吳江人,作有《泗溪道情》和《樂府傳聲》。他是一位音樂家,自己會作曲。所以他憤于時俗所唱之道情「卑靡庸濁,全無超世出塵之響」。便「即今所存《耍孩兒》諸曲,究其端貌,推其本初,沿其流派,似北曲仙呂人雙調之遺響。乃推廣其音,令開合弛張,顯微曲折,無所不暢。聲境一開,愈轉而愈不窮,實有移情易性之妙」(自序)。但其譜今已不傳。他的《道情》,題材甚廣,但多半還以教訓為主。茲錄其數曲於下:

  讀書樂

  要為人,須讀書。諸般樂,總不如。識得聖賢的道理,曉得做人的規矩。看千古興亡成敗,盡如目見耳聞;考九州城郭山川,不必離家出戶。兵農醫卜,方書雜錄,載得分明;奇事閒情,小說稗官,講的有趣。讀得來滿腹文章,一身才具。收了心省得些妄念淫思,束了身斷絕那胡行邪路。這是讀書的樂。更說那不讀書的苦:記姓名,寫不出趙李張王,登帳目纏不清一三四五。聽見人說故事,顛顛倒倒,記了回來;聽見人論文章,急急忙忙,跑將開去。更有那有錢的閑不過,只得非嫖即賭。到後來敗了家私,遭了刑戮,我見他不但心情慘戚,又弄得體面全無。

  時文歎

  讀書中,最不齊,爛時文,爛似泥,本來原為求賢計,誰知變了欺人技。看了半部講章,記了三十擬題,狀元塞在荷包裡。等到那歲考日,鄉試期,房行墨卷,汪汪念到三更際。也不曉得「三通」「四史」是何等的文章,也不曉得漢祖唐宗是那樣的皇帝。讀得來口角離奇,眼目眯萋,腳底下不曉得高低,大門外辨不出東西。更有兩個肩頭,一聳一低,直頭吃了幾服迷魂劑。又不能穩中高魁,只落得昏沉一世。就是做得官時,把甚麼施經濟!得趣的是衙役長隨,只有百姓門精遭晦氣。勸世人何不讀幾部有用經書。倘遇合有期,正好替朝廷出力。若遭逢不偶,也還為學校增輝。

  泛舟樂

  駕扁舟,水上飛,活神仙,不讓伊。東西來往無拘系,琴書寶玩憑緣寄,衣裘飲饌諸般備。到春來綠柳環堤,紅桃映水,錦帳千層逐處迷。到夏來萍花隨櫓,荷香撲鼻,滿天涼雨掛虹霓。到秋來菰蒲藏雁,蘆花映月,遠浦漁歌繞釣磯。到冬來千山霽雪,披裘小酌,玉樹瓊林兩岸垂。樓臺城郭朝朝異,名山巨壑隨時憩。更希奇,百里家鄉,一望雲迷。只半夜輕風,兩幅征帆,一枕黃粱未已,朦朧地聽說道:老子歸來,似稚兒口氣。推蓬看,已到我草堂西。

  游山樂

  到山中,便是仙。萬樹松風,百道飛泉。更有那野鳥呼人,引我到僧房竹院。異草幽花香入骨,奇峰怪石峭嶙天。一步一回頭,景象時時變。越走得路崎嶇,越騙得精神健。到了那山窮水轉,又是個別有洞天。清風吹我塵心斷,不知今夕是何年。遙望著牧豎樵夫,洗足清泉。與他言,竟不曉得唐宋明元。直說到日落虞淵,借宿在草閣茅軒。雨前茶澆一碗青晶飯。抬頭看,只見藤蘿月卻掛在萬峰尖。

  吊何小山先生

  蕭瑟秋風,木落寒江,典型雲謝,非為私傷。想先生博雅胸腸,炯炯目光,把亡經僻史,疑文奇字,考究精詳。不論夏鼎商彝,唐碑宋畫,真與贗,難逃鑒賞。普天下文人,那一個不問小山無恙。到今朝耆舊雲亡,空了襄陽,許大一座蘇州,又少個人相撐仗。想生前也有怕他說短論長,也有怪他罵李呵張。從今後,倘有那年少猖狂,銅臭鴟張,有誰人再管這精閑賬?今日裡,鴉叫枯楊,月照空梁,只有半部校殘書,攤在塵筵下。如此淒涼,任你曠達襟懷,也不禁淚灑千行!況我半世相隨,一朝永訣,落落狂生,向誰人更覓知音賞?思量只得譜一首商調道情詞,代做招魂榜。望先生來格來臨!嗚呼尚饗!

  題山莊耕讀圖

  祖父兒孫,聚首一堂,免不得做一首道情詞,教爾曹都來聽講。我是個朴魯寒儒,有甚麼相依傍。除非是奮志勤修,方能像個人兒樣。因此口不厭粗糲糟糠,身不恥敝垢衣裳。打起精神,廣求博訪。有時敦詩說禮,有時尋蓍采藥,有時征宮考律,有時舞劍輪槍。終日遑遑,總沒有一時閒蕩。嚴冬雪夜,擁被駝綿,直讀到雞聲三唱。到夏月蚊多,還要隔帳停燈映末光。只今日,目暗神衰,還不肯把筆兒輕放。難道我對爾曹說謊。今日裡置個山莊,造座書堂,雇幾個赤腳長須,種植些米麥高粱。你若是吃飽飯,東遊西蕩,定做些敗壞身家的勾當。所其無逸,稼穡艱難,這兩句載在《尚書》上,怎麼不思量?斷不可矜才炫智,也不望身顯名揚。只要你謙恭忠厚人皆敬,節儉辛勤家自昌。才守得這幾畝稻田,數間茅舍,年年歲歲,徐姓完糧。

  道情的作用,至靈胎而大廣。但究竟還以勸世為主。經了乾隆「十全老人」的時代,清室漸漸的衰弱下去了,變亂不斷的來。鴉片戰爭之後,不久,便來了太平天國之亂。同時,便有了英法聯軍陷北京的事。自此以後,海禁大開,中國的古老的社會的基礎根本的發生了動搖。像道情的那樣情調的東西便永遠不再會有人去寫作了。嶄新的描寫變動的大時代的東西,不久便起來。不僅舊的正統文學被拋棄,即舊的所謂通俗文學也漸漸的顯得不合時宜了。故「五四」運動,不僅結束了正統文學的歷史,同時也結束了通俗文學的歷史。而要把它們重新的估定價值。

  參考書目

  一、劉複、李家瑞編:《中國俗曲總目稿》,中央研究院出版。
  二、李調元編:《粵風》,有《函海》本。
  三、《時尚南北小調萬花小曲》,有乾隆間刊本。
  四、王廷紹編:《霓裳續譜》,有原刊本,有《國學珍本文庫》本。
  五、華廣生編:《白雪遺音》,有道光間原刊本(西諦藏)。

  六、鄭振鐸編:《白雪遺音選》,開明書店出版。
  七、汪靜之編:《白雪遺音續選》,北新書局出版。
  八、戴全德:《潯陽詩稿》,有嘉慶原刊本。
  九、招子庸:《粵謳》,有道光原刊本。
  十、黃遵憲:《人境廬詩草》,有近刊本數種。

  十一、鄭燮:《鄭板橋集》,坊刊本甚多。
  十二、徐大椿:《泗溪道情》,有原刊本,有《散曲叢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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