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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清代的民歌 五


  把民歌作為自己新型的創作的,像元代諸家,像明代的金鑾、劉效祖、趙南星、馮夢龍諸家的,在清代還不曾有過什麼人。他們只知道把宋詞元曲,只知道把唐詩宋文,乃至把魏漢六朝辭賦作為模擬的目標;諸散曲作家,也只知道追擬於元明二代的南北曲之後,而絕少注意於在民歌裡找新的刺激的。有之,不過招子庸、戴全德寥寥三數人而已。清末有黃遵憲的,他也曾擬作或改作了若干篇的流行於梅縣的情歌,得到了很大的成功;其內容卻全是運之以五言詩的。

  招子庸(1793-1846),清代文學家。字銘山,廣東南海橫山鄉(今廣州石井鎮)人。他的《粵謳》搜集了不少青樓歌伶詠唱的民間唱詞俚句,以粵語韻律加以變調整改。

  黃遵憲(1848-1905),清末詩人。字公度,廣東嘉應州(今梅州)人。著有《人境廬詩草》、《四本雜事詩》等。他的《山歌》組詩風格獨具,描寫愛情及離別、相思,具有民俗文學氣息。

  其最早的大膽的從事於把民歌輸入文壇的工作者,在嘉慶間只有戴全德,在道光間僅有招子庸而已。

  戴全德為瀋陽人,旗籍,曾任九江榷運使,著有《潯陽詩稿》。他自己說:「余以習國書,入直內廷。于漢文初未究析。已而恭承帝簡,巡醝視榷,曆仕於外,凡案牘皆漢文。因而留心講習。乘二十年,稍得貫串。」只有他本來不通漢文的旗人,才有勇氣,在古典主義全盛的時代,第一個人脫出了這個古典的陷阱,到民間來找新的材料。我在他的《潯陽詩稿》裡,見到了整整兩本的「西調小曲」。最可注意的,他的一部分西調小曲,竟是滿、漢文合璧的,凡搖曳作姿的地方都用滿文。今僅能引錄無滿文的數首於下:

  〔馬頭調〕正大光明宇宙間,人人皆被利名纏。讀書的雪窗螢火望高中,莊稼漢愁水愁旱盼豐年,手藝之人要得大工價,作客商想賺加倍重利錢。〔弋腔戲〕有些個守本分甘貧窮,能行那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令人愛,有些個作高官擁富貴,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討人嫌。自古道:積善之家多餘慶,行惡之人有餘殃。只見那天鑒煌煌,善惡昭彰。〔馬頭調尾〕須知道天地無私終有報,休疑慮,勸君試看天何言。

  〔馬頭調〕世上愚人貪心重,為名為利苦經營。卻不道壽夭窮通皆有分,得失難量,聖人去:來之不善,去之亦易,貨悖而入,亦悖而出總不如。〔疊斷橋〕樂天知命,守分安常,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大數到,難消禳。自古英雄輪流喪,看破世事皆如此。〔馬頭調尾〕名利何必掛心腸!

  〔平調〕春夏秋冬四季天,有人勞苦有人閑。不論好和歹,都要過一年。〔花柳調〕春日暖,有錢的桃紅柳綠常遊戲,無錢的他那裡天明就起來忙忙去種地。夏日炎,殷實人賞玩荷池消長晝,受苦人雙眉皺挑擔沿街串,推車走不休。秋日爽,有力的發樓飲酒賞明月,無力的苦巴竭,莊家收割忙,混過中秋節。冬日冷,富貴人紅爐暖閣銷金帳,貧窮人在陋巷衣單食又缺,苦的不成樣。〔清江引〕一年到頭十二個月,四時共八節,苦樂不均勻,公道是誰說!世上人惟白髮高低一樣也。

  〔泛調〕大江東去永不停,廬山正對潯陽城。陶淵明不作官,願把那菊花種,白居易送客,留下了《琵琶行》。〔弋腔戲〕有一個名英布,據潯陽稱王霸業,有一個晉庾亮,鄱陽湖訓練操兵。宋時節岳王武穆忠良將,威名大雄鎮九江。更有那明太祖督兵鏖戰陳友諒,臨陣柁壞,多虧元將軍。你看那鄱陽潯陽,古時戰場。〔泛調尾〕手擎著筆管仔細追想,長江有,廬山在,人似後浪催前浪,長江有,廬山在,人似後浪催前浪。

  〔馬頭調〕常言幕友架子大,毫無區別不成話。紫檀木書架雖小,人貴重,楊柳木架子極大,誰愛他,〔花柳調〕紫檀架內裝著五經四書,心貫串,變化高,文章能治國,韜略平天下。楊木架內裝著美酒肥肉,吃下肚,變化出清者即是屁,濁者臭巴巴。〔馬頭調尾〕請幕友不論架子大與小,只要他行為體面居心正,將公事辦的妥當,寫的又好,才稱得錢不虛花頭不大。

  《粵謳》為招子庸所作;只有一卷,而好語如珠,即不懂粵語者讀之,也為之神移。擬《粵謳》而作的詩篇,在廣東各日報上竟時時有之。幾乎沒有一個廣東人不會哼幾句粵謳的,其勢力是那末的大!

  解心事

  心各有事,總要解脫為先。心事唔(「唔」方言「不」也)安,解得就了然。苦海茫茫,多半是命蹇。但向苦中尋樂,便是神仙。若系愁苦到不堪真系惡算,總好過官門地獄更重哀憐。退一步海闊天空,就唔使自怨。心能自解真正系樂境無邊。若系解到唔解得通,就講過陰騭個便。唉,凡事檢點,積善心唔險。你睇遠報在來生,近報在目前。

  吊秋喜

  聽見你話死,實在見思疑。何苦輕生得咐癡!你系為人客死心唔怪得你。死因錢債叫我怎不傷悲!你平日當我系知心亦該同我講句。做乜(『乜』方言甚摩也)。交情三兩個月都有句言詞,往日個種恩情丟了落水。縱有金銀燒盡帶不到陰司。可惜飄泊在青樓孤負你一世,種花場上有(『冇』音世方言無也)日開眉。你名叫秋喜,只望等到秋來還有喜意。做乜才過冬至後就被雪霜欺?今日無力春風唔共你爭得啖氣,落花無主敢就葬在春泥?此後情思有夢你便頻須寄,或者盡我呢點窮心慰嚇故知。泉路茫茫你雙腳又咐細,黃泉無客店問你向乜誰棲?青山白骨唔知憑誰祭。衰楊殘月空聽個只杜鵑啼。未必有個知心來共你擲紙,清明空恨個頁紙錢飛。罷略不著當作你系義妻來送你入寺,等你孤魂無主仗嚇佛力扶持。你便哀懇個位慈雲施嚇佛偈,等你轉過來生誓不做客妻。若系冤債未償再罰你落花粉地,你便揀過一個多情早早見機。我若共你未斷情緣重有相會日子,須緊記:念嚇前恩義。講到銷魂兩個字共你死過都唔遲!

  以上兩篇是最盛傳的。但《解心事》還不過一種格言詩。《吊秋喜》卻是一篇悽楚的抒情的東西了。據說秋喜實有其人,是一個妓女,子庸曾眷戀之。像《吊秋喜》這樣溫厚多情的情詩,在從前很少見到。

  子庸字銘山,南海人。嘉慶舉人,知濰縣,有政聲。後來坐事去官。他對於繪事很有心得,畫蟹尤有名于時,畫蘭行也為時人所重。但今所見者多系冒他的名的假作。

  篷江居士題《粵謳》云:「莫上銷魂舊板橋,橋頭秋柳牛飄蕭。無人解唱煙花地,苦海茫茫日夜潮」。荷村漁隱題云:「應是前身杜牧之,慣將新恨寫新詞。十年不作揚州夢,容易秋霜點鬢絲」。這都可見《粵謳》是為妓女而作的;故在樂院間傳唱最盛。石道人的序道:

  居士曰:三星在天,萬籟如水。華妝已解,薌澤微聞。撫冉冉之流年,惜厭厭之長夜。事往追惜,情來感今。乃複舒複南音,寫伊孤緒,引吭按節,欲往仍回,幽咽含怨,將斷複續。時則海月欲墮,江雲不流。輒喚奈何,誰能遣此!餘曰:南謳感人,聲則然矣。詞可得而征乎?居士乃出所錄,漫聲長哦。其音悲以柔,其詞婉而摯。此繁欽所謂淒入肝脾,哀感頑豔者。不待河滿一聲,固已青衫盡濕矣。

  這些話把《粵謳》的感人的力量已說得很明白了。

  此外,擬作民歌、輯集民歌的,還有李調元(《粵風》)、黃遵憲(《山歌》)諸人。李調元的《粵風》,恐怕潤改的地方不會很少。黃遵憲的《山歌》,雖也說是從口頭筆記下來的,(他自己說:「土俗好為歌,男女贈答,頗有《子夜》、《讀曲》遺意。采其能筆於書者,得數首。」)但作者必定不會沒有所潤色的。

  李調元(1734-?),清代文學家。戲曲理論家。字羹堂,綿州(今屬四川)人。精通戲曲,能詩文。著有《童山詩集》、《南越筆記》等。其民歌集《粵風》共收漢、瑤、壯等各族情歌103首。

  人人要結後生緣,儂只今生結目前。
  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
  一家女兒做新郎,十家女兒看鏡光。
  街頭銅鼓聲聲打,打著中心只說郎。
  第一香櫞第二蓮,第三檳榔個個圓。
  第四夫容五棗子,送郎都要得郎憐。

  這些山歌確是像夏晨荷葉上的露珠似的晶瑩可愛。

  遵憲自己說道:「僕今創為此體,他日當約陳雁皋、鐘子華、陳再薌、溫慕柳、梁詩五分司輯錄。我曉岑最工此體,當奉為總裁,匯錄成編,當遠在《粵謳》上也。」但遵憲的大規模輯錄山歌之舉,終於未成。而隔了數十年後,梅嶺情歌搜集者卻大有其人,像李金髮,便是很有成就的一個。

  李金髮(1900-1976),現代詩人、雕塑家。又名李淑良、李遇安,筆名金髮。廣東梅縣人。象徵主義詩歌的最早實踐者。編輯有客家《情歌》、《嶺東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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