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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鼓詞與子弟書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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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代中葉以後,大規模的鼓詞,講唱者漸少,而「摘唱」的風氣以盛。所謂「摘唱」便是摘取大部鼓詞的一段精華來唱的。這似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南戲的演唱由全本而變成「摘出」,鼓詞也便由全部的講唱而變成「摘唱」。這種趨勢是原於社會的和經濟的原因的。以後,成了風氣,便有人專門來寫作這種短篇的供給「摘唱」的鼓詞了。 近代所唱的鼓詞有京音大鼓、奉天大鼓、梨花大鼓(即山東大鼓)等等分別,但在大體上,其彈唱的方法是很相同的。 趙景深先生以為近日流行的大鼓書和鼓詞不是同物。這見解是錯誤的。近日的大鼓書誠然很少夾入說白,但每次講唱時,唱的人,仍要來一段開場的。因為「短」,所以以下便也容納不下講說的一部分了。這便是「講」的部分漸漸被淘汰了的原因。零段的鼓詞,今所傳的並不十分多。最重要的是所謂「子弟書」。「子弟書」的組織和鼓詞很相同,雖然沒有說白,但還可明白看出是從鼓詞蛻變出來的。 所謂「子弟書」,是指八旗子弟的所作。八旗子弟漸浸潤于漢文化,遊手好閒、鬥雞走狗者日多,遂習而為此種鼓詞以自娛娛人。但其成就,卻頗不少。 子弟書以其性質分為西調、東調二種。「西調」是靡靡之音,寫「楊柳岸曉風殘月」一類的故事的。東調則為慷慨激昂的歌聲,有「大江東去」之風的。 西調的作者最有名的是羅松窗,惜未能詳其生平;他所作的,今知有《大瘦腰肢》、《鵲橋》、《出塞》、《上任》、《藏舟》及《百花亭》六種。(總不止此數,但不易再得到。)他所寫的,不盡為故事,也有純然是抒情的,像《大瘦腰肢》。松窗的文學修養的工夫很深,故其風格便和一般的鼓詞敻然有異,像《出塞》的一段: 羅松窗(生卒不詳),清代子弟書作家。子弟書的開創者之一,也是西調子弟書的代表作家。部分作品至今還保留在東北大鼓等曲種中。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傷心千古斷腸文,最是明妃出雁門。南國佳人飄雉尾,北番戎服嫁昭君。宮車掩淚空回首,獵馬出關也斷魂。今日還非胡地妾,昨宵已不是漢宮人。風霜不管胭脂面,沙漠安知錦繡春。幸有聰明知大義,敢將顏色系終身。為救蒼生離水火,甘教薄命葬煙塵。殘香剩粉人一個,野地荒煙雁幾群。自歎說到處沙場多白骨,又誰知今朝小妾吊英魂!爾等是俠氣雄心真壯士,偏遇奴斷腸流淚苦昭君,我歎爾白骨縱橫在這荒草地,爾歎奴一身流落莽乾坤。為甚麼爾歎奴家奴歎爾?只因都是漢家臣。為國精忠是臣子的事,封妻蔭子聖皇恩。莫向黃昏哭鬼火,須從白日傲精魂。伸自神而屈自鬼,況爾等盡是英雄俠義人。休嫌風雪胡天地,自有鶯花故國墳。這佳人想念爹娘不知安康否,也是蒼蒼白髮六旬的人。大略著也模糊了兒的面貌,可憐空對我的朱門!一自孩兒歸內院,但從魂夢見雙親。實指望二八青春壓六院,三千寵愛在一身,萬兩黃金充小妾,千方白璧慰親心;又誰知一朝去國才十八歲,萬里投荒二九春。這娘娘命取琵琶彈馬上,眼望南朝兩淚淋。彈的是斷腸商調《湘妃怨》,唱的是慟耳傷心故國音。君王雨露沾天下,並非獨吝在昭君。自恃容顏羞行賄,也非愛小省黃金。妾身也不怨毛延壽,都為我前世的昭君是造了孽的人。不行好事才折了奴的福,可怨誰來是自己尋!只因我父母堂前缺孝道,君王座下少忠心,無故的斷送毛延壽,總死胡邦也是結了怨的魂。這如今一身柔弱有誰來問!天哪,教我走投無路,進退無門。奴本是守禮讀書節烈女,此身已是漢宮人,豈肯失身於草莽,難道說就不念南朝舊主恩!憶君王臨別不忍與奴分手,龍目紛紛兩淚淋,哭濕了龍袖還揩奴的淚,口喚卿卿莫怨寡人。這而今茫茫野草煙千里,渺渺荒沙日一輪。數團氈帳連牛廠,幾個胡兒牧馬群。回頭盡是歸家路,滿目徒消去國魂。向晚來胡女番婆為妾伴,那渾身糞氣哎就熏死人。這一日忽見道傍碑一統,娘娘駐馬看碑文。看罷低頭一聲歎,呀,原來是飛虎將軍李廣墳! 不是大手筆是寫不出這樣流麗宛曲的唱文來的。韓小窗在《周西坡》裡說道:「閒筆墨小窗竊擬松窗意,降香後寫羅成亂箭一段缺文。」則松窗也曾寫過東調的了。 東調的作者,以韓小窗為最重要。他屢次的在鼓詞裡提到自己的名字,但在其中,對於他自己的生平,卻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所作的有《托孤》、《千鐘祿》、《甯武關》、《周西坡》、《長阪坡》等,風骨粦粦,讀之如啖哀家梨,爽快之至!至今還是大鼓書場裡為群眾所愛好的東西。他寫些西調,像《得鈔傲妻》、《賈寶玉問病》等,但不是嬉笑怒駡皆成文章,便是沉鬱淒涼,若不勝情。他是不會寫軟怯無力的調子的。且舉其《甯武關》的一段為例: 小院閑窗潑墨遲,牢騷筆寫斷魂詞。可憐孝母忠君將,偏遇家亡國破時。怨氣悲風凝鐵甲,愁雲慘霧透征衣。一腔熱血千秋恨,甯武關苦死了將軍周遇吉。這將軍代州已被流賊破,也是那國家氣數人力難支。出重圍一念思親情切切,幾回欲死複遲遲。一路兒紛紛塵滾銀槍冷,慘慘風吹戰馬嘶。奔到了甯武關中自家門首,見依稀風景似當時。老家將請安已畢接槍馬,勇忠良把銀盔整整抖抖征衣。進儀門腳踏花磚行甬路,到庭前英雄舉目心內驚疑。但只見萱親堂上開瓊宴,妻子筵前捧玉卮。呀,這是我為國忘家把心都使碎,竟忘了太太是今朝壽誕期!太夫人一聞傳報將軍至,說,快喚來。早見階前跪倒了遇吉,說,請太太萬福金安無恙否?太太說:溫存殘喘難為兒媳,吾兒免禮。忠良站起見夫人,萬福深深問起居。小公子向父請安垂手立,這將軍千般悲慟只好一味支持。看看娘親,瞧瞧自己,瞧瞧愛子,望望嬌妻,暗思量,此際團圓,少時何在?一家兒須臾對面,傾刻分離。這將軍滿腹愁腸強忍耐,命家童把殘席撤去重整新席。遇吉說:老母的千秋兒來拜夀。太太說:每年今日教你大遠的奔馳。公子夫人雙侍奉,旁華筵壺傾玉液,酒泛全樽。周遇吉膝前跪奉了三杯酒,無奈何把牙關緊咬作祝壽的言詞。說:娘啊。聲氣兒倒噎紅滿面,淚珠兒在眼中亂轉,不敢悲啼。說:兒願母眉壽喜同山嶽永,洪福長共海天齊。這將軍拜罷平身把身倒背,偷擦得素羅袍袖血淚淋漓,太夫人看破將軍悲切切,急問道:吾兒何故慘淒淒?周遇吉強硬著心腸陪笑臉,說:兒見母霜鬢垂白不似舊時,桑榆暮景年高邁,兒不能承歡膝下侍奉朝夕。太太說:你為此含悲麼?忠良說:正是。太太搖頭說:未必是實!可是嚇,聞得代州有流賊犯境,你為何自回甯武,撇下了城池?周遇吉驚流滿面含糊應,說曾打仗是孩兒得勝,那流寇失機。太太見忠良變色聲音慘,老人家疑心之上更添疑。喚遇吉,忠良答應說,兒在。太太說:莫非你把代州失?周遇吉半晌驚呆說:兒來拜夀。太太見情真事確,就站起了身軀,說:好遇吉!還敢支吾說來拜夀!你瞧你一身甲胄,遍體征衣。忠良見萱堂震怒連聲的問,無奈何一身跪倒,兩淚淋漓。悲切切說:「流賊的勢眾,代州的兵少,因此上孤城失守,獨力難支。兒遇吉欲從陣上酬君死,為只為先到家中報母知。」這忠良磕頭血濺花磚地,慟淚成行戰襖濕。忽見老家將驚慌氣喘在階前跪,說:不好了,流賊的兵將圍困城池。一片哭聲遠近聞,軍民逃躥各紛紜。滿城怨氣黃塵起,四野狼煙白晝昏。流淚斷眼周總鎮,冰肝鐵膽太夫人。老家將渾身亂抖中庭跪,不住的報說流寇督兵打四門。太夫人眼看著忠良說:還不快去!大丈夫血濺在疆場才是報君。遇吉說:孩兒願做軍前鬼,但是老家將隻身怎樣護送娘親? 這裡還嫌引得不多! 李家瑞的《北平俗曲略》說,子弟書的作者,于羅松窗、韓小窗外,尚有鶴侶氏、雲崖氏、竹軒、漁村、煦園等人,惜皆未詳其生平。(他們的生平當然是不會見之于文人學士們的記載裡的。) 參考書目 一、劉複等編:《中國俗曲總目稿》,中央研究院出版。 二、李家瑞編:《北平俗曲略》,中央研究院出版。 三、鄭振鐸編:《世界文庫》第四冊,中選羅松窗、韓小窗二人之作十餘種。 四、趙景深:《大鼓研究》,商務印書館出版。 五、鄭振鐸:《一九三三年的古籍發現》,見《文學》二卷一號。 六、鄭振鐸:《三十年來中國文學新資料的發現史略》,見《文學》二卷六號。 七、楊慶五編:《大鼓書詞匯編》。 八、刊行鼓詞最多者,為北平二酉堂等民眾的書坊。初為小型的木版本,最近多改為石印本。木版本幾已絕跡市上。又乾嘉以下的抄本也不時的可以遇到。 九、鄭振鐸:《西諦藏書目錄》第三冊。這一冊全載講唱文學,自《變文》以下的諸門類的目錄,間附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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