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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彈詞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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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們寫的彈詞,其情調和其他的彈詞有很不相同的地方。她們脫離不了閨閣氣;她們較男人們寫得細膩、小心、乾淨,絕對沒有像《倭袍傳》、《三笑姻緣》等不潔的筆墨。 第一個寫彈詞的女作家是陶貞懷。她自署為梁溪人。生平不可考知。她所作的《天雨花》彈詞,為家傳戶誦之作。這是一部政治的文學作品,寫成于順治八年以前(據自序)。這個時候正是大難方平、痛定思痛的時候。作者的環境,又是「今者風木不寧矣!生我,知我,育我,授我,我何為懷!寄秦嘉之紮,遠道參軍;悼殞褓之殤,危樓思子。」其情緒是異常的沉痛。在這樣的一個時候,作者「爰取叢殘舊稿,補綴成書」。而她自己又是纏綿病榻,久疾不愈。「嗟乎!烽煙既靖,憂患頻!澹看春蚓之痕留,自歎春蠶之絲盡。五載藥爐,一宵蕉雨。行將花石以去,其能使頑石點頭也乎!」(自序)但在《天雨花》裡卻不曾沾染作者的悲觀的情緒。《天雨花》前半寫男主角左維明的與權奸的鬥法,後半寫女主角左儀貞的忠烈智勇,不屈于權奸的壓迫;都是以很機警的智術,不僅逃脫了危險,而且還給權奸以很重大的打擊。但到了最後,國運已盡,無可挽回。連左維明那樣的智勇雙全的人,也不得不將全家載於舟中,鑿沉了船,殉節以死。這死節的舉動寫得異常的悲壯。遺民的沉痛,悉寓於此。雖以左氏升天,受上帝的優禮,且以審判流寇等罪人為結束,而讀者的悲感,卻永遠不能泯滅。所以作者是一位民族意識很濃厚的人;《天雨花》是一部遺民的悲壯的作品,不僅僅是供閨閣中人消遣閑日而已。《天雨花》第一回裡,有幾句話說道:「欲帝遣一位星君下世為臣,……做一個忠臣而兼智士,再不為奸臣所害,以為後世忠良做一個榜樣。」但這位「忠臣而兼智士」,只能對付權奸的鄭國泰,卻不能挽救危亡的國運。「明朝氣數今已絕,王氣全消輔不成。」(第三十回)這是無可奈何的歎息,這是號眺之後的飲泣吞聲。 《再生緣》、《筆生花》等彈詞,都是處處為女性張目的,在《天雨花》裡雖然也誇張的寫著左儀貞的智勇雙全、為國除奸的事,卻沒有那樣的寫作的態度;作者歌頌左維明更過於他的女兒儀貞。所以有人懷疑,這部彈詞並不出於婦人之手。陶貞懷是一個偽託的名字;為了作者有難言之隱,所以才這樣的將男作女。《小說考證續編》(卷一)引《閨媛叢談》云:「《天雨花》彈詞,共三十餘卷,而一韻到底,洵乎傑作也。其署名為梁溪女子陶貞懷。而近人謂實出浙江徐致和太史之手。為其太夫人愛聽彈詞,太史作之,以為承歡之計。則所謂陶貞懷,似系子虛烏有,未知然否。」這個懷疑頗有可信的地方。遺民的著作,為了避免「時忌」,往往是有意的迷離惝怳,故作欺人之舉的。陳忱的《後水滸傳》便是託名于古宋遺民,托時於「元人遺本」,托序的年月為「萬曆」某年的。 陳忱(約1613-約1670),明末清初小說家,字遐心,浙江烏程(今吳興)人。撰有小說《水滸後傳》,共40回,是其晚年洩憤之作。此外還著有《雁宕詩集》二卷、曲本《癡世界》等。 關於左儀貞事,曲阜孔廣林有《女專諸雜劇》(有《清人雜劇二集》本)作于嘉慶五年,其序云:「浙中閨秀某,取明三大案,用一人貫穿之,成《天雨花彈詞》三十卷」,是《天雨花》在那時流行已久。 明三大案,即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牽涉到萬曆、泰昌、天啟三代皇帝。 最可信的婦女寫的彈詞,當始于《再生緣》。《再生緣》為陳端生所作;未完成而端生死;後來又由梁德繩續成的。《閨媛叢談》(《小說考證續編》卷一引)云: 陳端生(1751-約1796),清代彈詞女作家。字雲貞,浙江錢塘(今杭州)人。能詩善文。著有彈詞小說《再生緣》,只完成17卷,後三卷由他人續作。 相傳泉唐陳勾山(按勾山名兆侖)大僕之女孫端生女士,適范氏。婿以科場事,為人牽累謫戍。女士謝膏沐,謂《再生緣》彈詞。託名有元代女子孟麗君,男裝應試,更名酈君玉,號明堂,及第為宰相,與夫同朝而不合併,以寄別鳳離鸞之感。曰:「婿不歸,此書無完成之日也。」後範遇赦歸,未至家而女士卒。許周生駕部與配梁楚生恭人足成之,稱全璧。吾國舊時婦女之略識之無者,無不讀此書焉。楚生名德繩。晚號古春老人。駕部卒後,遺集皆其手定。二女雲林、雲薑,皆能詩。 端生著有《繪影閣集》;德繩也著有《古春軒詩鈔》、《詞鈔》。《再生緣》後由侯香葉改訂刊行。 《再生緣》凡八十回,分二十卷。陳端生寫到第十七卷便絕了筆;以下三卷是梁德繩續成的。因為二人的環境不同,所以作風也便不同了。端生的性格很傲慢,一開頭便說:「不願付刊經俗眼,惟將存稿見閨儀。」(第三卷)德繩的續稿,卻說道:「怎同戛玉敲金調,聊作巴辭裡句聽。」(第二十卷)又說道:「如遇知音能改削,竟當一字拜為師。」(第十九卷)在每一卷的開端,作者都有一段類乎自敘的引言。像第一卷: 閨幃無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轉未眠, 燈影斜搖書案側,雨聲頻滴曲欄邊。 閑括新思難成日,略檢微辭可作篇, 今夜安閒權自適,聊將彩筆寫良緣。 她們都是為了要消遣閒暇,方才著筆寫作的。所以端生說道:「清靜書窗無別事,閑吟才罷續殘篇。」(第四卷)德繩也說道:「終朝握管意何為?藉以消困玩意兒。每到忙時常擱筆,得逢暇日便抽思。」(第十九卷)不僅她們二人如此,一切寫彈詞的女作家都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寫作的。 端生寫到第九卷的時候,又因隨親遠遊而擱筆。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遲留。 停毫一月工夫廢,又值隨親作遠遊。 家父近家司馬任,束裝迢遞下登州, 蟬鳴叢樹關河岸,月掛輕帆旅客舟。 曉日晴霞恣遠目,青山碧水淡高秋, 行船人雜仍無續,起岸匆匆出德州。 陸道艱難身轉乏,官程跋涉筆何搜, 連朝耽擱出東省,到任之時已仲秋。 今日清閒官舍住,新詞九集再重修。 寫到十七卷的時候,她的生活上一定遇到很大的刺激,作者的情緒突然的悽楚起來: 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 盡嘗世上酸辛味,追憶閨中幼稚年。…… 僕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舊如心。 以後便絕了筆。像這樣的情緒在前十六卷裡,我們是得不到一點消息的。也許她在這時有了難言之隱,便驟然的離去人間了吧。 德繩卒時年七十一。她續作《再生緣》時,總在六十歲左右。所以她一再的說: 怎才那老去名心漸已淡,且更兼夜來勞頓不成眠(第十八卷) 年來病骨可支撐,兩卷新詞草續成,嗟我年近將花甲,二十年來未抱孫。藉此解頭圖吉兆,虛文紙上亦歡欣。 以自己「暗作氤氳使」,把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結了婚,且使之生子,「藉此解頭圖吉兆」,其心境殊為可笑。 《再生緣》以孟麗君為主角。她許配給皇甫少華。但少華為奸人劉奎壁所害,逃到山中學道。奎壁又謀娶麗君。其婢映雪代她出嫁。麗君自己改名為酈君玉,中了狀元,做宰相。少華改名應試,也中了武狀元;主試官卻是麗君。後來少華平了寇亂,娶了劉奎壁妹燕玉為妻,但麗君始終不肯認他為夫。但她的矯裝,卻為皇帝所知,要想娶她為妃子。麗君方才奏明始末。賴太后的維護,方得無罪而和少華團圓了。 端生的原文,沒有寫到少華和麗君的相認;那團圓的局面是續作者梁德繩寫的,故她有「暗作氤氳使」之語。 《再生緣》原是續於《玉釧緣》之後的,《玉釧緣》敘謝玉輝事。玉輝是:「少年早掛紫羅衣,美貌佳人作眾妻。畫戟橫挑胡虜懼,繡旗遠布姓名奇。人間富貴榮華盡,膝下芝蘭玉樹齊。美滿良緣留妙跡,過百年,又歸正果上清虛。」(《再生緣》第一卷)但他卻「尚有餘情未盡題」。《再生緣》便是寫謝玉輝等再世的姻緣的。 《玉釧緣》的作者為誰,今不可知。後來也經侯香葉改訂過。全書凡三十二卷。第三十一卷的開頭有「女把紫毫編異句,母將玉繕寫奇言。篇篇已就心加勝,事事俱成意倍欣」,似亦為母女二人之所作。 侯香葉為嘉慶道光間人:她喜改訂彈詞。今所知的經她改訂的凡四種,一、《玉釧緣》,二、《再生緣》,三、《再造天》,四、《錦上花》。《再造天》一名《續再生緣》,寫《再生緣》中之鄔必凱投生為皇甫少華女,名飛龍,後為英宗右妃,因欲報前世之仇,便任用奸臣,傾害忠良,幾至亡國。皇甫少華乃再出而重整江山:飛龍被賜死。《再造天》的作者不知為誰。侯香葉她自己有「近改四種,《錦上花》業已梓行」語,則《再造天》當然不會是她自己所作的了。 《錦上花》前半為《錦箋緣》,後半為《金冠記》,原為二書,而被合編為一者。《錦箋記》敘宋王曾因拾得錦箋,竟得和劉舜英結合事。《金冠記》則敘王曾子王鐸和宋蘭仙的結合事。作者最後說道: 莫笑女流無訓話,病中歲月代呻吟, 閨中士女休草草,永晝長更仔細吟。 是亦為閨秀所作的了。 和《再生緣》同樣的流行於閨閣中的,有邱心如的《筆生花》。《筆生花》的故事顯然受有《再生緣》的很大的影響。主角姜德華,活是孟麗君的化身。德華被點秀女,投水自殺,終於得救,改換男裝,入京應試,中了狀元,官至宰相。其前半的故事,是把麗君和映雪二人的事合而為一的。其後,德華和她的未婚夫文少霞也經了許多的波折和試探,方才露出真相,結了婚。 邱心如(生卒不詳),清代中後期彈詞女作家、江蘇淮陰人。著有《筆生花》。 只有一點,《筆生花》較《再生緣》不同,便是作者倫理的觀念更加重了;對於女的,要求更堅貞、更無瑕的操守。但可怪的是,對於男子的三妻四妾卻反不以為奇。恰可和《天雨花》裡所寫的男子不娶二妻的情形成為很有趣的對照。在邱心如這個時代,片面的貞操的觀念已是根深柢固的,連女子們也以為當然的了。 作者邱心如是淮陰人。她的生活很清苦。在每一回的開頭,都有關於她自己的話。我們借此可以知道她的生平。她嫁給一位姓張的儒生。她自己是「多病慵妝閑寶鏡」,她的家境是「療貧無計質金釵」。她的丈夫是:「雖則教良人幼習儒生業,怎奈是學淺才疏事不諧。到而今潦倒平生徒碌碌,止落得牛衣對泣歎聲偕。」(第六回)她的父親死了;她的一個妹妹也撫孤守寡。母家的境遇也一天天的壞了。她在夫家又是「毫無善狀遇迍邅。備嘗世上艱辛味,時聽堂前詬誶聲」。到了後來,她的一個兒子死了,女兒也出了嫁。而她的長兄病逝後,又家徒四壁,雙孤無恃,更令她焦慮不已。最後,她的舅姑死去,兒子又娶了親,她和她老母同聚一堂,開始享受著天倫的樂趣。雖然家境還不充裕,還要賴她設帳授徒為生,卻和早年的「詬誶」時聞很不同了。 沒有一個女作家曾像她那樣留下那麼多的自傳的材料給我們的。 《筆生花》刊行于咸豐七年。 後半寫姜德華的矯裝為人識破,不得不露出真面目時的憤激淒涼之感,最為動人;洩露出了無數的有才能的女子們的慟哭的心懷: 欲修奏摺無心緒,鋪下黃箋筆懶揮, 硯匣一推身立起,繡袍一展倒羅幃。 心輾轉,意敲推,想後思前無限悲。 咳,好惱恨人也! 老父既產我英才,為什麼,不作男兒作女孩。這一向,費盡辛勤成事業,又誰知依然富貴棄塵埃。枉枉的,才高北斗成何用,枉枉的,位列三台被所排。 ——第二十二回 恐怕作者也在這裡也便寄託著她自己的憤激吧。和《再生緣》的後半比較起來,邱心如的寫作的技術和情緒,要較梁德繩高明得多了。 有鄭澹若的,在道光間也寫了《夢影緣彈詞》四十八回。吹月吹笙樓主人《娛萱草》的序說:「昔鄭澹若夫人撰《夢影緣》,華縟相尚,造語獨工。彈詞之體,為之一變。」其實這部彈詞只是逞展著作者的才華而已;其故事敘莊夢玉和十二花神的姻緣,並無多大的意義。澹若于咸豐庚申杭州失陷時,飲鹵以死。 鄭澹若(生卒不詳),清代女彈詞作家。作品有彈詞長篇《夢影錄》,共48回。 在近十餘年流行最廣的,尚有《鳳雙飛彈詞》一種。這部彈詞出現很晚,大約在民國十年左右,但作者在光緒二十五年前便已完成了。作者名程蕙英,「系出名門,姓耽翰墨」。《小說考證》(卷七)引缺名筆記云: 程蕙英(生卒不詳),清代女作家。著有《北窗吟稿》,並有《鳳雙飛》彈詞52回。 陽湖程蕙英苣儔,著有《北窗吟稿》。家貧,為女塾師。曾作《鳳雙飛彈詞》,才氣橫溢,紙貴一時。其所為詩,純乎閱世之言,亦非尋常閨秀所能。小說界中有此人,亦佳話也。《自題鳳雙飛後寄楊香畹》云:「半生心跡向誰論?願借霜毫說與君。未必笑啼皆中節,敢言怒駡亦成文。驚天事業三秋夢,動地悲歡一片雲。開卷但供知己玩,任教俗輩耳無聞。……」 她的最後二語的口氣,和陳端生的「不願付刊經俗眼」的心境有些相同。所謂《鳳雙飛》者,指書中的二主人翁郭淩雲與張逸少而言。故事的經過,複雜離奇,重要的二主人翁都是男人,和《再生緣》、《筆生花》等之為女子張目者又有些不同。不過供閨中人的消遣閑日而已,並沒有什麼特殊可注意的地方。 《夢影緣》的作者鄭澹若夫人有女周穎芳,字蕙風,亦作了《精忠傳彈詞》。坐月吹笙樓主人《娛萱草》序云:「逮吾嫂蕙風氏,演述宋岳忠武事,撰《精忠傳》,盡洗穠豔之習,直抒其忠肝義膽。雖亦彈詞,而體又一變也。」《精忠傳》寫成於光緒二十一年;寫成以後,作者便死了。刊行的時候卻已在民國十七八年了。 周穎芳嫁給嚴太守(名謹)。太守死後,歸居海寧。李樞有一序,寫她的生平很詳細。「迨同治乙丑,太僕公治苗匪,陣亡于石阡府任內。太夫人舍生不遂,乃奉君姑,並攜六月孤兒,伴櫬回浙:賃居於海寧桐木村舊戚馬氏之見遠山樓。自此含冰茹蘖之中,惟曲盡其事長撫雛之責矣。」又云:「惟此書之成,自同治戊辰至光緒乙未,二十八年中,或作或輟。風雨蓬廬,消遣窮愁幾許。不意此書告成之日,即為太夫人仙去之年。」全書凡三十六卷,七十三回,其情節和《精忠傳》小說沒有多大的不同;其最重要的修改惟在刪去大鵬鳥和女土蝠的冤冤相報的一段因果。「周夫人痛夫子沒于王事,暇日排悶,偶檢閱《精忠傳》說部。因內有俗傳大鵬女土蝠冤怨相報等事。不然其說,歎曰:『從古邪正不並立。小人道長,君子道消。若再飾以果報,則將何以辨是非而勵名節?」(徐德升序) 蘇州桃花塢 作者的文筆很謹嚴,有時也很動人。在一般彈詞裡,這一部確是彈出一個別調的。 此外,所知的尚有朱素仙作的《玉連環》;映清作的《玉鏡臺》(未刊全)等等,均不能在此一一的敘述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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