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公園問題|鄭振鐸

上海之公園問題

　　一　都市之呼吸

　　大都市里，房屋密密層層的鱗比而立，欲求一個炭酸氣較少的地方給我們舒暢的呼吸一下的，除了公園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大都市是人的世界，是人功戰勝自然的世界，除了人之外，什麼都淘汰了。我們聽不見一點鳥的聲音，我們看不見什麼綠的草木的顏色，要想暫時的由事務的人的世界而到自然的世界裡轉換一下趣味與眼光的，也只有到公園去而已。所以無論世界的那個大都市，倫敦也好，巴黎也好，柏林也好，都是有不少個公園在著，甚至每隔幾條街就有一個小曠場。這並不是奢靡的設備；這並不是無益的浪費。在地價那末高貴的大都市，有大曠地還不會利用了去建造生利的市場麼？何必要去鋪了一片草地，植了幾行綠林，鑿了幾個池沼，當作了什麼公園。當然的，這必定有很大的原因在。

　　這原因就是都市要有呼吸！呼吸是人的生命的第一根源；人可以五天六天不吃飯，而不可以一刻不呼吸；不呼吸就是死！都市也是如此。終日的人人在寫字臺上坐著，終日的忙的是白紙黑字，終日的機器劄劄的響著。人是要被這些狹小的辦事室與這些習見的事物窒息住了。到了午飯之時，或午飯之後，或下午散了工之後，在公園裡走走，睡在草地上聽聽鳥聲，或在林蔭下散散步，或坐在池邊柳下看著燕子在潾潾的水面上打圈子，都可以把你的疲勞忘了，而給你以新的活力與新的勇氣與新的趣味。這就是都市的呼吸，這就是大都市要有公園的一個大原因！此外，理由還不少，舉此一個，別的已可以不必多說了。

　　我們有要求生存的權利，因之，我們有要求呼吸之權利，誰要剝奪了我們的呼吸權，便是剝奪了我們的生存權！

　　二　上海與倫敦

　　不幸我們生存在上海，更不幸上海是一個大都市，一個遠東最大的都市，而我們的呼吸權乃因此而被剝奪得不少了！

　　我們不必拿了密蔭繁燈的巴黎來比，即以著名的煙霧彌天的倫敦來說，比之我們的上海，我們將如何的自愧我們市政的不修！

　　倫敦的大公園至少在二十個以上，什麼Bratter sea Park，什麼Hyde Park，什麼Green Park，什麼Jame's Park，什麼Regent's Park，什麼Primrose Park，什麼Victoria Park，什麼South Wark Park，什麼Holland Park，什麼Ruskin Park，等等，都是極大的「綠場」，此外還有什麼「Field」，什麼「Green」，什麼「Ground」，更是多至不可枚舉。如果把它們的這許多公園面積合併了起來，那末，這些綠色的地面至少可以占了倫敦全面積的六分之一。這是倫敦。

　　我們的上海則如何？現在試屈指以數我們的公園：

　　一，在中部，黃浦江邊，我們有白渡橋小公園一所。

　　二，在西部，極斯菲路之頂端，我們有極斯菲路公園。

　　三，在北部，昆山路上，我們有兒童公園。

　　四，在西南部，龍華路上，我們有法國花園。

　　五，在北部，北四川路底，我們有虹口公園。

　　六，在極南部，將到高昌廟處，我們有半淞園。

　　沒有了！我們上海的公園盡於此了！而最後所舉的一個，還是私園，不能列入公園的表內。實際上，上海只有五個公園，而白渡橋的公園很小，昆山路的兒童公園方圓不到數畝，更不成其為公園了！

　　辦理上海市政者是如何的忽視了上海這個大都市的呼吸問題呢？

　　三　被放逐于樂園之外

　　更不幸的，更不幸的，還不止此！我們的上海，公園雖只有寥寥的五個，而這五個卻都不是我們所能夠進去的。我們只能在牆外望望園裡的春色，我們只能在牆外聽聽園裡的談笑聲。進公園的是另外的一部分人，那就是上海最少數最少數的客民，即英、美、法、日本諸國人，只除了我們主人翁在外。

　　我們是被放逐于樂園之外了！主人翁是被放逐出自己的公園之外了！我們真未免有些太優待客人了，把自己除外，而盡請他們客民進到樂園裡去！

　　我們的呼吸權是被剝奪盡了！

　　「這公園是專供外人之用的」的牌子，差不多每個公園之外都張掛著，雖然我沒有看見如大家所傳的「狗與華人不得進內」之告白。如果有幾個不明白的人沖了進去，那看門人便要呵斥的逐了他們出園來。這件事我不止見到了一次了。我也曾自身經歷過。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落華生，敦谷，路易都在內，到黃浦江邊去散步，恰巧是什麼外國的紀念會在浦江兵船上舉行，探燈照得各處雪亮。我們正魚貫的走著，一個巡捕忽然的大喝了一聲，把落華生攔住了，獨不許他通過，因為他那天穿的是中國衣服。我們當時把肝都氣炸了！我們的地方，我們不能走，那真是太可笑了的笑談了！印度人還能自由進去他們都市的公園裡呢！把這些記載刊在歷史上，千百年後，也許沒有人會相信，只當是過分的傳言呢。然而我們卻爭不過這個巡捕，只好全體向後退；我們緊緊的握住了雙拳，我們將何為？

　　這種情形，想碰到的不止幾個人吧。除了默默的忍受之外，我們將何為？我們將何為？

　　現在，我們可明白上海為什麼公園如此的稀少的原因了！享用公園的只不過二三萬個客民；我們上海的居民，最大多數的居民，乃是被放逐於公園之外的。以五個公園而容納二三萬個客民；當然是不會嫌不足的。怪不得上海的公園是如此的稀少！

　　四　我們將窒息而死乎

　　難道我們竟袖手的聽憑那些最少數的客民們緊握了我們的咽喉而要將我們窒息死了麼？不，不，我們要求呼吸權！我們要求生存權！

　　在去年，我們曾有一度熱烈的表示，而至今卻又銷聲匿影了。難道是因為冬天到了，公園用不到了，所以又沉寂下去了麼？不，不，我們要熱烈的持久的舉行著「公園運動」！

　　公園運動表面上看來，也許比之最根本的辦法，「收回租界」，是不重要些。然而區區公園運動而尚不能成功，則還談什麼收回租界！

　　公園運動的第一步是：無條件的將各公園一律公開給上海的全體居民。這不必得什麼人的同意；因為它們是上海的公園，是我們自己的公園，我們有需要于它時儘管一批一批的人跑進去享用好了。他們攔阻，我們有的是保護自己的一雙手臂，他們控告，我們有的是最正當的公理！所謂公園華委員，也可以休矣，不必多費口舌去爭什麼條件，條件。

　　第二步，我們便要著手於運動公園的增設。現在上海的公園大都僻於一隅，住民往來太不方便了，而只有那麼樣的五個公園，也實在是太不成話的少！我們要求在適中地點再建造十個以上之公園！象跑馬廳這樣地方，實是建立公園最好的地點。這話說來太不容易實行，也許實行竟要待之於上海是為我們自己收回的時候！然而我們不可不有這樣的運動，不可不有這樣的要求。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這是我們行使市民權的第一步！

　　我們一向太放棄自己的權利了，太看輕自己的權利了，從今後，要矯正，矯正，矯正這種自暴自棄的態度！

　　十五，十二，二十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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