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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後的社會改造運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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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個星期日的早上,我同我的朋友耿匡君到箭竿胡同去訪問陳仲甫先生。我們談話中,提到現在的定期出版物。他狠願意有純粹給勞動界和商界看的週刊和日報出現,以灌輸新知識於工商界。他希望本報能夠更改體裁,變做這樣的一種通俗的報紙;記載本會附近地方的新聞,隨事發揮議論,專賣給這一個地方的人看。往後又說到革新的問題,他有幾句極精的話;他說:我們活動的區域,不可過大。能夠切實的把一個小地方改造完善,比較叫全國大多數的人,都會說解放,改造的空話還要好(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此,我不能記憶他當時的口語了。他說:他在七卷一號的《新青年》上,將有一篇文章論及此意)。他並且把本會附近地方應興應革的事情,舉出許多件來,告訴我們,叫我們去辦。這一席話,耿君同我,都很被他感動。我回家後,就把這種意思寫下來,作這篇文章,和大家討論,並求仲甫先生的指教。 自去年歐戰停止以後,德摩克拉西的思潮漸戰勝武力的迷信,而傳播到大地各處去。中國的思想界上,也受了他的激動,生出狠大的進步。麻木不仁的社會裡,居然透出「解放……!」「改造……!」的聲浪來;睡氣沉沉的中國人,也顯出一些活潑的氣象,進取的精神來。自「五四」「六三」兩回運動以後,文化運動的力量,更有日盛一日之勢。這真是極可樂觀的事情!但是我們還有些不能滿意的地方: 第一,我們的運動,仍舊是階級的。這句話一說出來,我知道一定有人駁道:「不然的」。但在事實上說來,確是如此。別的不論,且講出版物吧。現在新思想的出版物,一天比一天多,除了北京上海不算,四川、湖南、廣東、杭州等處,都有月刊週刊出現。但是細察他們的內容,都是編給知識階級裡的人看的,至於大多數的平民間——工商界及農民——的新思潮輸入問題,他們卻完全不曾顧慮及此。現在雖有些通俗週刊出版,但他們也未能從稍識幾個字的工、商、農民身上打算;買他看的,還是學生居多。因此現在知識階級裡的人,雖然稍有幾位覺悟的,而普通一級的平民,則絕對沒有受到這種紙上的文化運動的益處。他們還是沒有一些的覺悟。什麼改造,什麼德摩克拉西,他們簡直的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他們仍舊十分頑固在那裡過他們的上古中古式的生活。從「五四」運動以後,他們雖稍聽見一些「救國!救國!」的演說,看見一些「抵制日貨」的傳單,但這與新思潮的輸入,又有什麼關係?由此看起來,什麼德摩克拉西的思潮,什麼解放改造的學說,什麼新出的雜誌週刊,都是知識階級的專利品罷了。諸君!這不是階級的文化運動是什麼?(現在上海、北京、唐山各處,都已有義務學堂的設立,這實在是社會下層的文化運動的動機。希望各地都仿辦才好!)但讀者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知識階級裡,不應該有文化運動。中國知識階級的腐敗,應該改造,誰不知道?我不過說大家的眼光,不可專注在這一個階級,而把大多數平民的改革需要,拋到腦後去了而已。這是我第一層不大滿意的地方。 第二,我們的運動,不向切實的方面做去。現在所謂文化運動,社會改造運動,都是紙上、口頭的文章,沒有切實的做去的。你說一句舊家庭怎樣的不好,他也做一篇家族制度應該倒翻的大文;他說了一套社會腐敗的現狀,我就寫了社會改造的不可緩的論文來。不差!他們的話,實在狠對!但這有什麼效果?言論為事實的先聲,求一事的實現,不可不先從事於言論的鼓吹,這些話我是贊成的。但是中國不識字的人怎樣多,識字的人,又大半數是頑固的守舊黨。言論的效力,能有多少?所以現在大家的社會改造運動,都注全力於言論界,這是我狠不贊成的。況且他們的言論,又都是直覺的空論多而解決實際問題的著作狠少麼!近來雖風氣略變,有好些人注意到切實的根本的設施,研究到實際的問題,但大多數還是埋頭於口頭、紙上、膚淺、直覺的著作。這是我不滿意的第二層。 第三,我們運動的範圍,過於廣漠。中國人素來有一種毛病,就是:好務虛名,急功近利。凡做一件事情,不問自己的根柢穩固不穩固,自己的力量做得到做不到,始初就要希望有大影響,生大效力;即使做不到,博得一個虛名也好。就是現在改造的運動,也免不掉這種習慣。什麼全國工會,中華工會,那裡有「名副其實」,真正是全國工人組織成的,不過博得招牌上的好看罷了。又如各處的通俗週刊,多極力的推廣銷場,想傳播到窮鄉僻壤去,而不注意於他本地方的情形。不知力分則弱,求普及必至生不出什麼結果來。假如什麼工會,不以全國的招牌,自欺欺人,在上海的,老老實實的寫出上海工會四字,或者很容易做到「名副其實」的地位,有許多的貢獻,又何至如現在的「一無所為」呢?又如各種通俗週刊,要不以傳至全國的窮鄉僻壤為目的,而老老實實的做一個本地方的新聞紙,專記載這個地方的事情,就事論事,指陳本地方的應興應革的事件,求他這個地方的人,都能入眼,都能得些新思想,豈不是很好的事情,很容易做得到的麼?又何至傳播至全國的窮鄉僻壤的目的既不能達,本地的人民,又弄到沒有入目呢?——這是實事。這是我第三層不滿意的地方。 現在改造運動的動機,剛在發動的途中,多少總免不得有些不周到,不能兼顧的地方,我們實在不能有「求全的責備」。但是正因運機方始,他的不周到的地方容易矯正,所以我就不得不特別提出這三層不滿意的所在,請大家注意。這是極緊要的問題,並非「求全的責備」。不然,不乘此容易矯正的時候,運動剛才開始的時候,去矯正他,則改造的運動恐怕是要徒費時間,難見功效的了! 今前的運動的差處,我們既然明白,於是今後的運動,應該怎樣去做的問題,也可以因此知道了。 據我的意見,我們今後社會改造的運動,要: (一)著眼於社會的全體, (二)實地去做改造的工作, (三)從小區域做起。 再具體的說明幾句,就是:大家今後應該各在自己所住的地方的一條街,或一個村鎮上(範圍以狹為好,總之須能力實能照顧得到者),盡力去做文化運動的事業:辦幾個義務學堂,去教育不識字的人,做幾種通俗的週刊或日報,去灌輸新思潮於一般略能識字的人;開幾個講演會,去搬運知識給那沒有時間求學的人;再實地的去調查本地方的社會實況,對於一切事業,應興的興,應革的革。這樣做去,在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功效很慢,又沒有什麼狠大的影響,但這就是達到社會改造的目的之唯一方法,舍此以外,再沒有別的捷徑可尋的了!如果我們都肯下一個決心,把那些「急功近利」的心,淡了一些,把那些埋首作空論的時間,騰賒出來,專心一志的去做這種切實的根本的工作,不到十年之後,我知道中國的社會,必定比現在大不相同,改造的目的,必能完全達到的了!這豈不是「比較叫全國大多數的人,都會說解放改造的空話還要好」嗎?新青年!起!起!起!快起來實地的去做我們社會改造的事業吧! 以上所講的,不過就仲甫先生所說的話引伸說明之而已。至於說到本報改變體裁一層,則我們本極願意照辦,但仔細想來,尚不如將本報維持最初的主張,而將來另外出一種通俗報的好。為什麼呢?因為(一)中國人素來不注重社會一方面的學問;(二)在中國象本會這樣的機關,將來必定狠多,所以我們一方面仍舊使他登載「社會研究」的著作,做傳播社會學問的機關,一方面注重本會各部工作成績的報告,使大家有所參考。而通俗報的刊行,則俟之將來另外組織。這樣分開來的辦法,不知仲甫先生,「以為何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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