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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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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離上海雖然不過一天的路程,但我們卻以為上海是遠了,很遠了;每日不再聽見隆隆的機器聲,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閱,不再有一束一束來往的信件。這裡有的是白雲,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鎮日地靠在紅欄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書,那麼,便可以完全與外面的世界隔絕。偶然地聽著鳥聲磔格磔格地囀著,或一隻兩隻小鳥,如疾矢似的飛過檻外,或三五叢蟬聲曼長地和唱著,卻更足以顯示出山中的靜謐來。 然而我們每天卻有兩次或三次是要與上海外面世界接觸的;一次便是早晨八時左右郵差的降臨,那是照例總有幾封信及一束日報遞來的。如果今天郵差遲一點兒來,或沒有信件,我們心裡便有些不安逸。 「我有信沒有?」一見綠衣人的疾步噔噔噔地上了樓,便這樣地問;有時在路上遇見了,那時時間是更早,也便以同樣的問題問他。 他跑得滿頭是汗,從郵袋中取了信件、日報出來,便又匆匆地轉身下樓了。我到了山中不到三天,已與這個郵差熟悉。因為每次送這一帶地方郵件的總是他。據他說,今天上山的人不到三百。因為熟悉了,在中途向他要信時,他當然不會不給的。 再一次是下午一時左右;那時帶了外面的消息來的,又是郵差,且又是同樣的那一個郵差,不過這一次是靠不住的,有時來,有時不來。 最後一次是夜間九時左右,那時是上海或杭州的旅客由山下坐了轎子來的時候。因為滴翠軒的一部分是旅館,所以常常有遊客來。我的房間隔壁,有兩間空房,後面也有一間,這幾個房間的住客是常常更換的。有時是官僚,有時是軍人,有時是教育家,有時是學生,——我還曾在茶房掃除房間時,見到一封住客棄掉的訴說大學生生活的苦悶的信——有時是商人;有時是單身,有時是帶了女眷。雖然我是不大同他們攀談的,但見了他們各式各樣的臉,各式各樣的舉動,也頗有趣。不過他們來時,往往我們已經睡了。第二天一清晨,便聽見老媽子們紛紛傳說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有事,坐談得遲了,便也看見他們的上山。大約每一兩夜總有一批人來。一見轎夫挑夫的喧語,呼喚茶房的聲音,樓梯上雜亂匆促的足步聲,便知山客是又多了幾個了。有時,坐在廊前,也看見對山有燈火熒熒的移動。老媽子們便道:「又有人上山了。」劉媽道:「一個,兩個,還有一個。媽媽呀,轎子多著呢!今天來的人真不少啊!」這些人當然不是到滴翠軒來的,因為到滴翠軒是走老路近,而對山卻是新路,轎夫們向來不走的。走新路的,都是到嶺上各處別墅去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外面消息,是我們所最盼望的,因為載來的是與我們有關的消息。尤其熱忱的來候著的是我。因為,箴沒有和我同來,我幾次寫信去,總催她快些上山來。上海太熱,是其一因,還有…… 別離,那真不是輕易說的。如果你偶然孤身作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見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沒有在外眷戀了別一個女郎,你必定會時時地相思到家中的她,必定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離情別緒縈掛在心頭的,必定會時時地因事,因了極小極小的事,而感到一種思鄉或思家之情懷的。那是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毋庸其諱言。即使你和她向來並不怎麼和睦,常常要口角幾聲,隔了幾天,且要大鬧一次的,然而到了別離之後,你卻在心頭翻騰著對於她的好感。別離使你忘了她的壞處。而只想到了她,特別是她的好處。也許你們一見面,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東西地大鬧,然而這時卻有一根極堅固極大的無形的情線把你和她牽住,要使你們互相接近。你到了快歸家時,你心裡必定是「歸心似箭」,你到了有機會時,必定要立刻地接了她出來同住。有幾個朋友,在外面當教員的,一到暑假,經過上海回家時,必定是極匆忙地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於要想和他夫人見面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談著。那不必笑,換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這也毋庸諱言,我在這裡,當然的,時時要想念到她。我寫了好幾封信給她,去邀她來。「如果路上沒有伴,可叫江媽同來。」但她回了信,都說不能來,我們大約每天總有一封信來往,有時是兩封信,然而寫了信,讀了信,卻更引起了離別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沒有信來,那當然是要整天地不安逸的。 「鐸,你不在,我怎麼都不舒服,常常地無端生氣,還哭了幾次呢。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寫來的信。 淒然的離情,彌漫了全個心頭,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潤,良久,良久,還覺得不大舒適。 聽心南先生說,有兩位女同事寫信告訴她,要到山上來住。那是很好的機會,可以與箴結伴同行。我興沖沖地寫了信去約她。但她們卻終於沒有成行,當然她也不來了。我每天匆匆地工作著,預備早幾天把要做的工做完。她既不能來,還是我早些回去吧。有一次,我寫信叫她寄了些我愛吃的東西來。她回信道:「明後天有兩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來,我當把那些東西托他們帶上。」 這兩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誰呢?執了信沉吟了許久,還猜不出。也許是那兩位女同事也要來了吧?也許是別的親友們吧?我也曾寫信去約聖陶、予同他們來遊玩幾天,也許竟是他們吧?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這兩位還沒有到,我幾乎要淡忘了這事。 第三夜,十點鐘的光景,我已經脫了衣,躺在床上看書。倦意漸漸迫上眼睫,正要吹滅了油燈,樓梯上突然有一陣匆促的雜亂的足步聲;這足步到了房門口,停止了。是茶房的聲音叫道: 「鄭先生睡了沒有?樓下有兩位女客要找你。」 「是找我嗎?」 「她說的是要找你。」 我心頭撲撲地跳著。女客?那兩位女同事竟來了麼?匆匆地穿上了睡衣,黑漆漆地摸到樓梯邊,卻看不出站在門外的是誰。 「鐸,你想得到是我來了麼?」這是箴的聲音,她由轎夫執的燈籠光中先看見了我,「是江媽伴了我來的。」 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緒沒有比這一時更激動得厲害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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