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取火者的逮捕 | 上頁 下頁
埃娥(3)


  四

  老埃那克士那天很晚的方回家來。他想,他的孩子埃娥該早也在家裡等候著他了,她該如往常的跳躍著出來歡迎他,抱住他的頭頸,吻他的冰冷的面頰。想到這,他不自製的微笑著。她還該象往常的故意放刁,故意撒嬌,絮絮切切的責備他為什麼那麼晚才回家,張大了她的嬌媚的小口……害她老等著,她餓得慌了……她餓得幾乎要想吃人……她還要編造出一大篇故事來告訴他……她怎樣的在草地上遇到了一條毒蛇,她奔逃跌了一交,「你,看,這裡是血!」或者她便訴說,怎樣的在採擷草花的時候,有一個怪模怪樣的羊足的薩蒂兒在追求著她,怎樣緊跟在她後邊說些什麼混賬的話,害得她不得不掩了雙耳逃歸……一切都只為了他不和她在一處。而他便緊緊的摟抱她在胸前,如她孩子時代似的,拍拍她,哄哄她,說爸爸不再離開她了,都是爸的不好。乖乖的,明兒找個好的漂亮的女婿兒給她,而她急速的掙出了他的懷抱,嬌嗔的奔進屋去,故意兒嘭的一聲,重重的關上了房門。

  一縷甜蜜的家庭的樂感,在他心腔裡飄蕩著。

  老埃那克士故意放輕了足步,當他走近了家的時候,要出其不意的嚇那頑皮的埃娥一跳。他一步步走近了,走到門邊。埃娥不在那裡!

  「這孩子,今天怎麼不在門邊等爸?」預籌的打鬧的計劃為之粉碎。他有些慍惱,重重的踏著步走進。

  埃娥也不在廳堂裡。

  「埃娥!」老頭兒粗聲的叫道。沒有回應。

  急速的走到她的房門口,以為她偶然疲倦了在睡。

  從門縫裡伸進了白髮的頭顱,柔聲的說道:

  「埃娥,起來,爸回來了。還在睡!你這懶孩子!你看,爸為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來了?……」

  他在星空和新月的朦朧的微光之下,看得淸楚,床上並沒有埃娥。被褥是齊整的堆疊在那裡。

  「埃娥到哪裡去了呢?」

  他怔住了。心裡開始有些惶惶。

  「不要躲起來嚇我,天黑了!我的埃娥,好埃娥!」他淒然的叫道,還疑心她故意躲藏了起來。

  「埃娥,埃娥,」他大聲的叫道。還是沒有回應。

  「你到哪裡去了,埃娥?」什麼屋角門邊都找到了,沒有一個人影兒!

  「埃娥,埃娥,埃娥!」他找到門口,「埃娥,埃娥!」他往屋後找。都沒有回應。

  他心頭湧起了亡失的預警。他知道埃娥從不會那麼晚回家的。

  「埃娥,埃娥,埃娥!」他的叫聲淒厲的自己消滅於黑暗中。

  他提了一盞手提燈,龍鍾的走到河岸的草原上。老橡樹象鬼怪似的矗立於大地之上。天空晶藍得象千迭琉璃的凝合;星光疏朗朗的散綴於上。鐮刀似的新月,已走在西方的天空上,很快的便要沉沒下去。

  老埃那克士無心領略這可愛的夜景。他走一步叫一聲。「埃娥,埃娥,埃娥!」大地和夜天把這可憐的呼喚呑沒進去,一點回聲都沒有。

  「埃娥,埃娥,埃娥,你在哪裡?」老頭兒悽惶的叫道。

  他叫著,他叫著,連棲在老樹上的夜鴉都為之驚醒,拍著雙翼,很不高興似的呱呱的叫著,遠遠的飛向別的地方去繼續它們的好夢。

  「埃娥,埃娥,埃娥!」這呼喚空曠而無補的自己消沉下去,象海水之齧咬岩根,嗡嗡作響似的無聊賴。

  他叫得喉幹,他叫得唇顫,最後,幾乎成了乾號,有聲無力的喘息著,癱坐在草地上。

  「她是亡失了!她是亡失了!」老埃那克士想道;歎息著,有一個最壞的結果的預測。

  「為毒蛇所咬傷?……然而沒有她的呻吟,她的蹤影。落到什麼懸岩之下,跌死了……也許可能……」

  但他不敢想到……被什麼淫惡的神或人劫掠而去……美麗便是禍端……天涯水角,他到什麼地方去尋找呢?父女還有相見的時候麼?

  他絕望,他的心有什麼在刺痛;他哀哀的哭了。他的滔滔的淚水,混在埃那克河水裡,流去,流去,流到不知所在的地域。

  他躲在深屋之中,沉默的在愁思;他瘋狂似的在草地上漫走著;他若有所失的懶散的坐在河岸的石上,雙眼茫然的望著遠處,望著那夕陽西沉的無垠的天涯。

  五

  就在那夕陽西沉的天涯的一角,宙士安放了美麗的埃娥,以備他政躬閒暇的時候的享用;活象一個孔雀,一隻梅花鹿,只是被囚著作為覌賞之資。

  雖然是衣食不缺;住的是高房大廈,使喚的是豪奴俊婢,但埃娥是終日的悲哀著。

  那討厭的宙士,她一見了便要嘔心,便要憤怒,便要躲藏。他卻偏要不時的來糾纏著她。被玩弄著的美人兒的她,如今是那麼容易激怒,雖然她往日是那麼溫柔可喜。宙士,殘忍的宙士,卻反以她的淚水,滿臉橫流直淌的淚水,作為覌賞的對象,竟說,他最愛看她的發怒作態時候的嬌憨模樣兒。調獸者還不是偏要挑逗著被囚的獸類的使性以為快樂麼?

  她想哭個痛快,但眼淚是常被憤怒之火燒灼得幹了;她想投身于什麼高崖絕壁之下自殺,然而宙士的奴隸防衛得那麼嚴密……而且她父親還不知道她的生死……

  一想到她父親,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年老的爸,發見了她亡失了時,還不知要怎樣的悲哀呢!他該天天在念著她,在默默的愁苦著吧。有什麼方法向他通一個信呢?有什麼法子告訴他一聲:「你愛的女兒並不曾死,她不過被暴主所囚禁著,你設法救出她吧;至少,你該設法來見她。」

  他知道了她的確消息的時候,該是怎樣的高興呀!緊蹙不開的雙眉也將暫時為之一放吧。她總須設法和他通一個音訊的。

  然而有什麼方法可通音訊呢?宙士的奴隸們監視得那麼嚴密,連房門,她也難得走出一步。

  在想到她要是有機會能夠見到她爸爸呀,他們將緊緊的摟抱著,互以樂極而涕的淚臉互相倚偎著;她將對他痛快的傾吐出所受的那一切的冤抑,她在世界上至少是有一個安慰她眞心的疼愛她的人,然而這唯一的慰借,卻也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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