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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凱諾的誘惑(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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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隻鷹嘴的飛獅,拖了一個坐車,出現于海波洶湧之中。坐在車中的是老年的海之主亞凱諾。 「爸爸自己來了,」幾位仙女們從夢中被驚醒似的同聲叫道。 亞凱諾的車停在荒岩上。他下了車,走到柏洛米修士的身邊,叫道: 「啊,親愛的柏洛米修士,你受苦了!我一聞到這個消息,便趕來看望你。試試我有沒有方法,救你出於這個困厄之中。」不等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他又向海中仙女們吩咐道:「你們停留在此已久了;晚風淒厲,快些歸去罷。」 仙女們淒然的望著柏洛米修士,飛起在天空,如一群海鳥似的,拍拍的鼓動雙翼,漸遠而不見了。 「啊,親愛的柏洛米修士,你遭這場橫禍,我眞為你傷心。你知道我是怎樣的關心於你呀!老友!總有法子可以想的。你不要過於灰心失意。宙士不是那樣忘恩負義的。他的暴烈的性格,如颷風驟雨似的,一過去,便又是天朗氣淸了。我試試看,能否為你們倆和解一下。」 柏洛米修士凝望著這位老者亞凱諾的臉部。他的白髮被海風吹得淩亂的拂垂著,領下長長的白須也在不安靜的動盪著。皺紋爬滿了臉、額與眉邊,膚紋尤為深刻,好象用尖刀深深的劃成似的。眼光有些枯澀,已沒有什麼鋒利的神彩了。夕陽照在他臉上,好一副飽經世故的老奸巨滑的多變化的顏面! 「可憐的海泛斯托士,你知道,他是如何的為你而傷心!他嘴裡永在詛咒他自己的工作。他跑到我那裡大哭了許久。他不敢向宙士為你求恕,你知道,他是那樣的一位懦怯可憐的人物。一見到他父親,他便要足踟躕而口囁嚅的。他對我哭,要求我設法救你。即使沒有他的要求,老友,假如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也是要為你設法的。」 好象等待著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似的,亞凱諾的眼光老是凝注在他的臉上。 柏洛米修士沉吟的說道:「有什麼可設法的呢!你看,宙士那傢伙高高的佔據著他天上的寶座,卻以這樣的方法對待我!——我從前是那樣的幫助過他!你想,亞凱諾,和這種傢伙還有什麼話可講的呢!」 亞凱諾連連的把枯瘦的手指掩在嘴上,狼狽的四顧著,搖頭的說道:「輕聲,輕聲,不要說這些憤慨的話了。宙士雖然高坐在天上,他卻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聞的呢。前話不用提了;如今他是神之王,我們便該服從他。老友,你要平心靜氣的仔細想想。『在他門下過,怎得不低頭。』也許還要有更甚的痛苦,在等待著你呢。他處置你,還不容易。誰敢不服從他?可憐的柏洛米修士呀,你該聽從我的勸告。拋開了你的傲慢與憤怒,尋求一個補救的辦法。我是無不願意為你盡力的。」 這一篇好心腸似的勸諭,竟打不動柏洛米修士的偉大的自信的心。他明白老人亞凱諾是有人差遣來的。他找不出什麼恰當的明白拒絕的話。只是默默的低頭不語。然而映在夕陽的最後光芒之下的他的臉色,卻表現著沉毅而堅決的光彩。 亞凱諾不見柏洛米修士回答他,便低首下心的又柔聲的勸說道:「我的柏洛米修士呀,你的受難,全為了你的正直與崇高的精神。神與人,誰不敬佩你的偉大的『人格』呢!不過你也不該太自苦了。不該為了猥瑣的凡人們而犧牲到這個地步。你的高傲,你的不肯卑躬曲節,你的不屈服於艱苦之前,已是誰都朗亮的明白的了。但是,你如果肯聽我的勸告,我可以決定,宙士的心並不是不可以挽回的。我為了你,不惜奔波一夜,賣了老臉去說情;也許可以把你從這場困苦裡解放出來。不過,……你是聰明絕頂的人,你該明白,宙士的憤怒不是空言所可挽回的。」 他裝著很關切,絮絮切切的說著。柏洛米修士聽得有些不耐煩,臉上漲滿了紅潮,正和天邊的紅霞相映照;足下澎湃的濤聲,似若為他而傾泄鬱怒。 柏洛米修士以銀鈴似的聲音,朗朗的說道:「亞凱諾,謝謝你好意的惠臨;你的來意,我豈有不明白的麼?我老實告訴你了罷:我和宙士之間是沒有可以複和的。你不必徒勞跋涉。」 亞凱諾還想再試試最後的努力。「知道你是明白人。我的來,全出於一片好意。你該仔細為你自己打算一下。至於宙士那方面,老實說,我可以有些把握。關鍵全在你這一邊。『明人不說暗話,』只要——」說至此,他突然放低了聲音,「——你肯把『火』從凡人那裡再取了回來,只要你肯向宙士服罪輸誠,他立刻便可以放你自由的。你何苦來為了凡人們而自甘犧牲呢?」 柏洛米修士臉上若蒙了一重嚴霜,凜凜不可侵犯的說道:「向宙士自首?出賣朋友?啊,亞凱諾,你以為我肯那麼做麼?」 亞凱諾失望了。他明白,這一場勸說是白費了的,但他還最後掙扎的辯解道:「我並不是說要你去自首。你既然會把『火』給了人類,自然也會將它取了回來。這似是並不困難的事。何必為了人類而受難呢?他們難道還會有什麼偉大的前途?」 柏洛米修士說道:「即使我願意把『火』取回,也已是不可能的了;這『火』已成了人類最可寶貴的財產;他們有了『火』,已是自由強盛的一族。他們將不復為神的奴隸與玩物了。神之國將滅,代之而興的便將是他們!」 「你說什麼!」亞凱諾驚叫道。「難道那些猥瑣的人類,宙士會在一夜之間將他們全都掃出地球以外的,竟會代神之族而興!啊,好不可笑的事!柏洛米修士啊,你實在有些神經錯亂了,大約今天的刺激太深了罷。」 「不,亞凱諾,」柏洛米修士道,「我的允許沒有落空的。這人類不象他們的祖先那樣的馴良而易欺壓的了。他們所蘊蓄的無限的力量,將不是你們所知道的。如果神之族要去掃蕩他們,那麼被掃蕩的將是神之族而不是他們;這話我已坦白公開的對宙士說過了。也許,結局來得更快;沒有等到神之族的發動,他們將更快的建樹起『剿神軍』的旗幟了,以無限的新力,攻擊腐敗,墮落,橫恣,無助的神之族,還不象『拉枯摧朽』似的容易麼?亞凱諾,你又何必為這無益的奔走呢?我也勸你,且安靜的等待著『運命』所預備給你的結局。為暴虐的宙士做說客,是決不會有什麼效果的。」 亞凱諾有些勃然,但突然又燃起最後的一縷希望。「我是完全為了神之族的前途而來的。『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你們何苦自殘而授人類以隙呢?你難道不是屬神之族麼?難道你忍坐視神之族為猥屑的人類所滅絕麼?忍視神之國為他們所推倒?神之廟堂為他們所竊據,神之財產文物為他們所盜取麼?你是光明磊落,聰明正直的。為何厚於人類,而反薄於神之族!你該明白:——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的:——當神之族果眞毀滅時,你難道可以獨存?為何做這自掘墳墓的笨事?」 柏洛米修士淒然的說道:「你這些話,我何嘗不曾想到呢?我之扶植人類,完全為了『正義』與『運命』的驅遣。神之族這若干年來所造下的罪惡,不是罄竹難書麼?他們自趨於墮落之途,自陷於沒落的運命,我怎能以只手挽回之呢?我難道鐵石所造的,竟一點親情都沒有?你知否,我曾經怎樣努力的要挽回這不可挽回的運命?我之所以幫助宙士兄弟們推翻了他們的父親克羅士的王朝,便是要盡最後之力於此的。豈知宙士們那批乳虎,其為暴為殘的程度又甚於舊朝數十百倍呢!運命之所棄的我豈能幫助之?至於自己,我是早已明瞭我的結局的。不過,在結局未來之前,我總是要盡心之所安做去的。」 亞凱諾惘然的站在那裡,他的鬚髮被晚風吹得散亂不堪。他目送斜輝,看太陽的紅球漸漸的與西方的水平線相接吻。「難道沒有方法可以逃出運命的掌握麼?」成了譫語似的自白。 柏洛米修士道:「無可挽回的,運命已明白的詔示過我們了。」 太陽的紅球已半淪於海面之下,顯得格外的圓大,其光焰是那樣紅得可憐,有若肺病患者的臨終的臉頰。天空的黑雲,聚集得更濃厚,雲邊的彩色,漸由紅,而紫,而深灰,而黑。那太陽的紅球,很快的便沉到西天的下面。陰影立刻便爬滿了一切山與川,海與崖。但西方還存留著夕陽的餘輝。一縷縷的殘霞,尚照映得見亞凱諾的臉色,那臉色是蒼白而多憂的。 「難道果然沒有可挽回的麼?假如取回了『火』呢?」嗡嗡的語聲,象從無垠的空虛中發出。 「無可挽回,『火』也絕對的取不回來。」 瞿然象從夢中醒來似的,亞凱諾用手指搔理著他的亂髮,憤憤的說道: 「那末,當這大危機將到之際,你竟不肯一援手?」 「何嘗不肯援手呢?實在『運命』是這樣註定了的,連她們自己也是無法變更。」 「好罷,天黑了;柏洛米修士,再見。廢話不多說了。不過,最後,在神之族不曾遇到結局之前,你也許便要先遇到你的殘酷的運命罷!?啊,啊,你這場壯烈的無名的犧牲!」這老人的話,轉成了刻薄的譏嘲。 柏洛米修士象就義的烈士似的,以沉毅的語聲答道:「犧牲難道還求『有名』!世界的構成,便是從無量數的無名的壯烈的犧牲之上打基礎的。」 「啊,啊,柏洛米修士,我敬服你的至死不變的堅決的意志。但是,你為了猥瑣的人類而受難,人類會感激你麼?恐怕他們連知道這事都還不曾呢。」亞凱諾坐上了車,諷刺的說道。 「為『正義』而犧牲,而受難,豈複求人之知!」柏洛米修士自誓似的答道。 亞凱諾頹然的拉起韁繩,飛獅急速的拍著雙翼。 無際的黑暗,呑沒了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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