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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者的逮捕(3)


  四

  這回憶刺痛了宙士的心的瘡痕。

  「你有什麼可辯解的?」

  宙士雷似的對柏洛米修士叫道。

  「為什麼一聲不響?」

  他為柏洛米修士安詳鎮定的態度所激怒;血盆似的大口,露出燦燦的白色牙齒,好象要把世界整個吞下去。手緊捏了雷矢一下,便連續的發出隆隆的雷聲,震得他自己也耳聾。

  權威和勢力齊齊的發出一聲喊,山崩似的:

  「說!」

  他們的兩對鐵拳同時沖著柏洛米修士的臉上,晃了兩晃,腕臂上的靑筋,一根根的暴起。

  柔心腸的鐵匠海泛斯托士,打了一個寒噤,回過臉去。

  柏洛米修士卻安詳而鎮定的站在那裡,山嶽似的不動半步。

  「為什麼不說?」

  宙士又咆吼著。

  柏洛米修士銀鈴似的語聲在開始作響;那聲響,忠懇而清朗,鎮壓得全廳都靜肅無嘩。

  「你,宙士,要我說什麼呢?你責備我取了火給人類。不錯,這火是我給了他們的,我不否認。至於我為什麼要幫助人類而和他們為友呢?這,你也許比別人更明白:我從前為什麼幫助了你和諸神們,我現在也便要以同樣的理由去幫助人類。」

  這又刺傷了宙士,他皺著眉不聲不響。

  「我當初覚得你和你兄弟們受你們父親的壓迫太甚,所以,為了正義與自由,我幫助了你們兄弟,推翻了舊王朝。但自從你們兄弟們創建了新朝以後,你們的兇暴卻更甚於前。你父親克羅士是專制的,但他是個人的獨裁。你們這群乳虎,所做卻是什麼事!去了一個吃人的,卻換了無數的吃人的;去了一位專制者,卻換來了無數更兇暴的專制者。你,宙士,尤為暴中之暴,專制者中的專制者!你制服了幫助你的大地母親,你殘害了與你無仇的巨人種族,你喜怒無常的肆虐於神們,你無辜的殘跛了天眞的童子海泛斯托士;你蹂躪了多少的女神們,仙女們!你以你的力量自恣!倚傍著權威與勢力以殘橫加人而自喜!以他人的痛苦來滿足你的心上的殘忍的欲望!你這殘民以逞的暴主!你這無惡不作的神閥!你說我離開了你,不和你為友,是的,你已不配成為我的友;是的,我是離開了你!我為了正義和自由而號呼,不得不離開你,正和我當初為了正義和自由幫助了你一樣!」

  他愈說愈激昂。斑白的須邊,有幾粒汗珠沁出,蒼老的雙頰,上了紅潮,唇邊有了白沫,面貌是那麼凜然不可侵犯,仿佛他也便是正義和自由的自身。

  宙士默默的在聽著責駡,未之前聞的慷慨的責駡。在他硬化的良心上,這場當眾的責駡,引不起任何同感,卻反以這場當眾的責駡為深恥。他的雙頰也漲紅了,雙眼圓睜著,手把雷矢握得更緊,——雷聲不斷的在響,仿佛代他回答,以權威回答正義的責駡——血嘴張得大大的,直似一只要撲向前去捕捉狐兔的猛獸。

  海泛斯托士驚得臉色發白,他知道有什麼事要發生。廳上的諸神們半聲兒也不敢響。

  這嚴重的空氣從不曾在神廳上發生過。

  五

  柏洛米修士山嶽似的站立在那裡,安詳而鎮定;他等候最壞的結果,並不躲避。

  宙士並沒有立時發作。

  柏洛米修士又繼續的陳說:

  「至於我為什麼選擇了人類為友呢?」

  他望瞭望廳上的諸神,悲戚的說道:

  「我要不客氣的說了:完全為的是救可憐的人類出於你們的鐵腕之外。人類呻吟在你們這班專制魔王的暴虐之下,已經夠久了;你們佈置了寒暑的侵淩,秋冬的枯槁;水旱隨你們的喜怒而來臨,冷暖憑你們的支配而降生;乃至風霜雨露,草木禽獸,無不供你們的驅使,作為你們遊戲生殺予奪的大權的表現。為了你們的一怒,不曾使千里的沃土成為赤地麼?為了你們的厭惡,不曾在一夜之間,使大水飄沒了萬家麼?雅西娜不曾殺害無辜的女郎阿拉慶麼?她死後,不還把她變成蜘蛛,苦擾到今麼?日月二神不曾為了他們母親的眥睚之怨而慘屠妮奧蔔所生的十四個少男、少女麼?……你們這些專制的魔王們恣用著權威,蹂躪人類,剝奪了一切的幸福與生趣,全無理由,只為了遊戲與自己的喜怒。這是應該的麼?啊,啊,你們的一部《神譜》,還不是一部蹂躪人權的血書麼?無能力的人類,除了對你們祈禱與乞憐,許願與求赦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趨避之途呢?而你們卻以濫用這生殺予奪的大權自喜。以人們可憐的慘酷的犧牲,作為你們嬉笑歡樂之源!假如世界上有正義和公理這東西存在,還能容你們橫行到底麼!」

  他停頓了一卞,以手拭去額際的汗點。

  「你們以為人類便可以永久供你們奴使,永久供你們作為尋求快樂的犧牲品麼?這形相不殊於你們,且有更光明的靈魂的人類,難道竟永久壓伏在你們專制之下麼?不,不,宙士,當你們神之宮裡舉杯歡宴,細樂鏗鏘的時候,你們知否人類是如何的在呼籲與憤怒!當你們稱心稱意在以可憐的被選擇的人們作為歡樂的資料的時候,你們知否人類是如何的在詛咒與號泣!」

  柏洛米修士睜大了雙眼,仿佛他自己也在詛咒,在憤怒。額的中央暴露一條條的靑筋,眼邊有些潮濕,語聲有些發啞,幾要為著人類放聲哭一個痛快。

  勉強鎮定了他自己,又陳說下去:

  「這詛咒,這哭聲,達到了遼遠的我的住所;這哭聲,這詛咒,刻刻在刺傷我的良心。我為了正義,為了救人類,老實說,也為自己良心的慰安,我不能不出來做點事。這便是我取了火,一切智慧、工藝的源泉,給了人類的原因。」

  恢復了安詳而鎮定的常態,仿佛大雷雨之後的晴朗的靑天似的,柏洛米修士山嶽似的屹立在神廳中,等候著什麼事的來監。

  石象似的諸神,呆立或呆坐在那廳上;海泛斯托士感動得要哭出來。愛神的嫩臉,羞得通紅,她也許正憶起了生平千件的不端的戀愛。雅西娜和月神亞特美絲恨得拖長了她們的靑臉,咬著牙想報復。

  宙士頻頻冷笑著,望望左右立著的權威和勢力;他們倆象兩支鐵棒似的筆立著,磨拳擦掌的待要發作。

  「你說完了話麼?我的好心腸的柏洛米修士!現在輪到我的班次了。我不說什麼。我要使你明白『力量』勝過『巧辯』。來,我的忠僕們!」

  權威和勢力機械似的應聲而立在宙士的面前。

  「把他釘在高加索山的史克薩尖峰上,永遠的不能解放,為了他好心腸的偷盜。」

  鐵匠海泛斯托士低了頭,兩條淚水象珠串脫了線似的落在地上。他為仁愛喜助的柏洛米修士傷心。

  宙士瞥見了這,又生一個惡念。

  「而你,我的鐵匠,你去鑄打永遠不斷裂的鐵鍊,親自把柏洛米修士釘在那岩上。」

  海泛斯托士不敢說什麼,低了頭走出廳去,詛咒他自己那可詛咒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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