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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者的逮捕(2)


  三

  某一個冬夜,宙士帶著他的兒子合爾米士踏著瓊琚似的白雪而周行於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飄飛著,北風虎虎的在發威,把地上的一點一滴的水都凍結成冰塊。大地上什麼都在沉睡,什麼都已深深的躲藏著。宙士挺了挺偉健的巨軀,全身充滿著熱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圍的一丈左右便都已無聲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風對於他也是服從慣了的,只是服服貼貼的悄然從他背後溜過去。

  他們倆幽靈似的在雪地上走著,以克服了一切目喜。

  他們也許便是此夜的僅有的夜遊者。

  「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氣力叫道,他是高興著。

  大地幾乎要迥應著他的遊戲喊聲而打了一個寒噤。

  一個奇跡突然出現了。

  遠遠的,有一星紅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著,映著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來得鮮明。

  是星光,難道?

  鉛灰色的天空,重重疊疊的為黑雲所籠罩,所包裹,一點蔚藍色的空隙都沒有,哪裡會有什麼星光穿透重雲而出現?

  宙士以肘觸觸跟在他背後的合爾米士,悄聲的說道:

  「看見了麼,你?」

  「看見的,」合爾米士微笑的隨意答道。他想,也許是嬌媚的愛神又在進行什麼新的情戀,結婚神正為她執著火把吧?也許是她的兒子,那位淘氣的丘比得在鬧什麼玄虛吧?也許是羊足的薩蒂爾們正在向林中仙女們追逐著吧?也許是酒神狄奧尼修士正率領著他的狂歡的一群在外面浪遊吧?

  宙士沒有他那麼輕心快意的疏忽,這位神與人的主宰者,是飽經憂懼與艱苦的,一點點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遠慮的焦念著,何況這不平常的突現的一星紅光。

  這不平常的一星紅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嚴重的打擊。

  他有一種說不出恐怖的預警。

  他一聲不響的向那一星紅光走去。

  啊,突變,啊,太不平常的突變!

  走近了,那紅光竟不僅是一點星了,一點,兩點,三點,……乃至數不淸其點數,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裡向雪白的大地爭妍鬥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爭向宙士和他的從者投射譏笑的眼風。

  連合爾米士也漸漸的感覚到一種不平常的嚴重的空氣的壓迫了。

  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紅光,乃是從孤立於雪地上的一間草屋的窗中發出來。

  這草屋對於神與人的主宰者宙士異常的生疏,刺目。

  他想:「這東西什麼時候創建在大地上的呢?」

  他們俯下身去,向窗中望著。更嚴重的一幕景象顯呈於眼前。

  一盞神們所獨有的油燈,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獨而高傲的投射紅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

  是誰把這盞燈從神之廳堂裡移送到這荒原上來呢?

  啊,更嚴重的是,對這盞燈而坐的,並不是什麼神或薩蒂爾們或林中仙女們,卻是那麼猥瑣平凡的人類。這些猥瑣平凡的人類,當這冬夜向來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

  是誰把這盞燈從神之廳堂裡偸給了猥瑣可憐的神之奴,人類的呢?

  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銀牙作響,在發恨。

  「非根究出這偸火的人來不成!誰敢大膽的把神的秘密洩露了?只要我能促住這賊啊!……至於這些猥瑣的人類,那卻容易想法子……」

  他在轉著惡毒的念頭,呆對著窗內的那盞油燈望著。

  一陣嬉笑聲,打斷了他的毒念。

  父親在逗著周歲的孩子玩,對燈映出種種的手勢。孩子快樂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著。另一個三歲的孩子伏在他媽的膝蓋頭,在靜靜的聽她講故事。

  一陣哄堂大笑,不知為了什麼。

  這笑聲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憤怒。

  「這些神的奴,他們居然也會滿足的笑樂!住神所居的屋!使用著神的燈!而且……滿足,快樂!」

  妒忌與自己權威的損傷,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毀滅什麼;他要以毀滅來洩憤,來維持他的權威,來證明他的至高無上的能力。

  猛一抬頭,一陣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遠近處。

  隨著聽到乒乒乓乓鐵與鐵的相擊聲。

  「這是什麼?」他跳起來叫道。

  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鐵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場,去吩咐他冶鑄什麼。

  那鐵與鐵的相擊的弘壯的音樂,有絕大的力最,引誘他向前去。合爾米士默默的隨在後邊;他也是入了迷陣;卻不敢說什麼,他明白他父親,宙士,正蘊蓄著莫名的憤怒。

  那是一個市鎮的東梢頭,向西望去,啊,啊,無窮盡的草屋,無窮盡的火光!

  這鐵工場雄健的鎮壓在市的東梢頭,大敞著店門在工作著。火光烘烘的一陣陣的跳起;紅熱的軟鐵,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連續的一陣陣的重擊,便一陣陣的放射出絢爛的紅火花。那氣勢的弘偉壯麗,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場裡才可見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間!

  宙士和合爾米士隱身在鐵工場一家緊鄰的簷下,聚精會神的在望著那些打鐵的工人們。

  鐵與鐵的相擊聲,此鳴彼應的,聽來總有五六對工人在鐵砧上工作,但他們只能見到最近的一對。

  年輕的一對小夥子,異常結實的身體,雖在冬夜,卻敞袒著上身;臉色和上身,鐵般的黑。鐵屑飛濺在他們的手上,臂上,臉上。一個執著火鉗,鉗著一塊紅鐵放在砧上。他們掄起龐大的鐵錘來,一上一下的在打,在擊。紅熱的鐵花隨了砧錘聲而飛濺得很遠。兩臂的筋肉,一塊塊的隆起,鐵般的堅強。紅光中映見他們的臉部,是那麼樣的嚴肅,自尊與自信!這形相是神們所獨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間!

  火光映到兩三丈外的雪地,鮮紅得可愛。

  火光半映在宙士的臉部,鐵靑而憂鬱。

  天上?人間?

  一個嚴重的神國傾危的預警,突現於他的心上。

  瞬間的淒惋,憂鬱,又為對於自己權威的失墜之損傷所代替。這傷痕,隨著砧與錘的一聲聲的相擊而創痛著。而望著那些自重的滿足的鐵工們的臉部,又像是一個新的攻擊。

  他回過臉去。他狼狽到耍塞緊了雙耳。

  那清朗,滿足,快樂的鐵與鐵的相擊聲,繼續的向他進攻,無痕跡的在他心上撕著,咬著,裂著,嚼著。

  咬緊了牙,臉色鐵靑而鬱悶的轉了身,他向天空飛去。

  合爾米士機械的跟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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