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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一日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今天是我離家後的第三個月的紀念日。呵,這三個月,真是長長的,長長的,仿佛經過了十年八年!在上海,一個月,一個月是流水似的逝去,在旅中卻一天好像是一年一季的長久。還好,一天天都有事情做,覺得很忙,要是像在上海似的那樣懶惰下去,真不知將怎樣的度過這如年的一日好!

  國事的變化,在這三個月內,也正如三年五年的長久的歲月所經歷的一樣。但不知家裡的人和諸位朋友們的生活有沒有什麼變動?我很不放心!在這三個月內,岳父家中已有了一個大變動,便是大伯母的仙逝。唉,我回去後,將不再見到那慈愛的臉,遲慢而清晰的語聲了!唉,在此短短的三個月內,真如隔一個世紀呀!早晨,天色剛剛發亮,便醒了。看看表,還只有六點三十分。又勉強的睡下。不知在什麼時候卻睡著了。而在這「晨睡」中,又做了好幾個夢,有一個至今還清清楚楚的記著。我做的是回家的夢;仿佛自己是突然的到家了,全出於家中人的不意。一切都依舊,祖母還是那樣的健強,母親還是那樣辛勤而沈默,文英還是那樣不聲不響的在看書……但我的第一個戀念著的人卻不見。我照舊的「箴呢?箴呢?」的叫著。母親道:「少奶不在家,到親母家裡去了。」我突然的覺得不舒服起來,如在高岸上跌下深淵,失意的問道:「那末,我就到他們那裡去。他們還住在原來那個地方麼?」母親道:「不,搬了。新房子,我記不清楚地址。」仿佛是文英,插說道:「我認識的,等吃完飯後,我陪了哥哥同去。」正在這時,江媽抱了一大包的我的衣服,笑嬉嬉的回來了。我連忙問她道:「小姐呢?」她道:「還沒有回來,不在太太那裡,在大小姐家裡呢。」我又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我回來的?」她道:「是×××說的。」「你知道小姐幾時回來?」她道:「這幾天×小姐生氣,打小孩,小姐住在那裡勸她,要下禮拜二方回家呢!」我非常的生氣,又是非常的難過,仿佛箴是有意不在家等我,有意要住到下禮拜二方回來似的。我憤憤的,要立刻到大姊家裡把她拉回來。正在這時,我卻醒了。窗外車聲隆隆,睜眼一看,我還在旅舍的房間中,並不曾回家!只不過做了一個回家的夢!

  還有一個「La musée cambodgien et Indo-Chinois」我沒有見到,還有第二層樓,我也沒有上去。

  起床後,窗外雨點淅淅的在灑落。因為今天心緒不大好,怕悶在家裡更難受,便勉強的冒雨出外。選了要去的四個地方,最後揀定了先到恩納(J.J.Henner)的博物院。這個博物院在Avenue de Villier四十三號,離旅館很遠,坐Taxi去太貴,便決定坐地道車去,因為地道車的路徑最容易認識。在聖米蕭爾街頭下地道,換了一次車,才到Viller,幾乎走了大半條的Viller街,方見到四十三號的一所並不大的房子,棕黃色的門,上面標著「恩納博物院」(Musée J. -J. Henner)。門上的牆頭有恩納的半身像(銅的)立著。但兩扇門卻緊閉著。我按了按電鈴,一個看門人出來開了門。裡面冷寂寂的,只有先我而來的兩個老頭子在細看牆上的畫。沒有一個博物院是比之這個更冷寂的了。看門人只有一個,要管著三層樓的事(連樓下,在中國說來是四層)。但卻沒有一個博物院比之這個更親切可動人的;這裡是許多這個大畫家生前的遺物,有他的煙斗,他的眼鏡,他的鉛筆,他的用了一半的炭筆,粉筆,他的大大小小的油畫筆,他的還粘著許多未用盡的顏料的調色板,他的圓規,他的尺……這裡是他的客室,他的畫室,畫室裡是照著原來的樣子陳列著,我們可以依稀看出這個大畫家工作時的情狀;這裡是他的作品,一幅一幅的陳飾在他自己住宅的壁上,其中更有無數的畫稿,素描,使我們可以依稀的看出作成一幅畫是要費了多少的功力。我在巴黎,也曾見到過好幾個「個人博物院」,羅丹(Rodin)的是規模很大,莫納(C.Monet)的是絢偉明潔,卻都沒有恩納的那末顯得親切。他的藏在這個博物院的連素描在內,共有七百幅以上,他一生的成績,大半是在這裡了。

  由巴爾劄克博物院走了不遠,便是特洛卡台洛宮(The Trocadero)了。我由後園裡走進去,轉到前面。特洛卡台洛宮裡有兩個性質很不同的博物院,一個是比較雕刻博物院(Le Musée de Sculpture Comparce),一個是人種志博物院(Le Musée Ethnographique)。比較雕刻博物院佔據了特洛卡台洛的樓下全部,由A至N,共有十三個間隔,(其中沒有J)再加上B.D.K.M.共是十七個。由十二世紀至十九世紀的法國雕刻,凡是羅馬式的與高底式(Gothic)的雕刻都很有次序的排列著,且也選擇得很好;不過都是模型,不是原物,但那模型也做得很工致。在那裡,我們真可以讀到一部法國雕刻發展史,而不必到別的博物院去,不必到外省去。在法國的雕刻,重要的希臘,羅馬,埃及,諸古國,以及十二世紀至十六世紀外國雕刻,也都有模型在著,以資比較,雖然不很多,但拿來參考,則已夠了。這些希臘,羅馬諸古國及外國的雕刻,都在這個博物院的外面一周。

  特洛卡台洛宮在一八七八年建築來為展覽會之用,規模很不小,形式是東方的樣子,正門對著賽因河及伊爾夫塔。

  我第一次認識的恩納的作品,是那幅《讀書》(La Liseuse),這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樣的靜美的情調,那樣的具著詩意的畫幅,使我竟不忍把它放下手。但這還是複製的印片呢,在那時,在中國,我是沒有好運見到他的原畫的。後來,我便在《小說月報》上把這幅畫再複製一遍,介紹給大家。我到了巴黎後,在洛夫見到了他的這幅《讀書》的原畫,在盧森堡見到了他的別的好幾幅畫。然而最使我驚詫的,還是那幅想像的頭部《Fabiola》;這是一個貞靜的少女的頭部,發上覆著鮮紅欲滴的頭巾,全畫是說不出的那樣的秀美可愛。但那幅畫卻是複製的印片,在洛夫,在盧森堡,在別的博物院的門口,賣畫片目錄的攤櫃上,都有得出賣,有的大張,有的小張而價錢卻都很貴。我真喜歡這一張畫。我渴想見一見這張原畫。但我在洛夫找,在盧森堡找,都沒有找到。我心裡永遠牽念著她。這便是這幅畫,使我今天在四個要去的地方中,先揀出恩納博物院第一個去看,而這個博物院卻是最遠的一個。我想,這幅Fabiola一定是在這裡面的。果然,她沒有被移到別的地方去,她沒有被私人購去,她是在這個博物院的壁上!呵,我真是高興,如拾到一件久已失落掉而時時記起來便惋惜不已的自己的東西時一樣的高興!如果這個博物院,只有這一幅畫,而沒有別的,我也十分願意跑這一趟遠路,便再遠些也不妨。可惜我所能有的,只是複製的所印片,而印片那裡能及得原作的萬一!我在她前面徘徊了很久;等到我由三層樓上走下時,又在她前面徘徊了好久。

  我臨走時,向看門者買了四十張的畫片,僅Fabiola買了五張。那看門的人覺得很詫異,說道:「先生買得不少!」大約不曾有人在他手裡買過那末多的畫片過!仍由地道車回家,到家時已過十二時,這半天是很舒適的消度過去,暫忘了清晨所感到的濃摯的鄉愁。

  恩納(1829-1905)在一八四七年到了巴黎,後又到意大利去,在羅馬,委尼司諸地遊歷學習著。他以善於畫屍體著名,尤其是許多幅關於耶穌的畫,其中充滿了悽楚的美,如《耶穌在十字架上》,《耶穌在墓石上》《耶穌和聖女們》等都是。但最使他受人家注意的,還是他的許多幅詩意欲流溢出畫架之外的幽秀淳美的作品,如《讀書》,《水神在泉邊》,《哭泣》,《牧歌》等等。他還畫著許多肖像畫,如他母親的像,他自己的像等等,其中尤以幾幅想像的頭部,如Fabiolorpheline等等,畫得更動人。他在一八六三年,第一次把他的作品陳列於Salon裡,以後便常久的都有陳列。他的畫除了這個個人博物院裡所陳列的以外,在洛夫,在盧森堡,在小宮,以及在其他外省的博物院裡,都有之。

  人種志博物院是很有趣味的,也許見了比較雕刻博物院覺得沒有趣味的,到了這裡一定會感到十分的高興的;那裡有無數的人類的遺物,自古代至現代,自野蠻人至文明人,都很有次序排列著;那裡有無數的古代遺址的模型,最野蠻人的生活的狀況,最文明人的日用品和他們的衣冠制度;我們可以不必出巴黎一步而見到全個世界的新奇的東西與人物。這個博物院占了特洛卡台洛宮的第一層樓,但在樓下也有一部分的陳列品。可惜其中除了靠外面的一層房間外,其餘的地方都太暗,看不大清楚,這是一個缺點。最令人觸目的是:許多紅印度安人的模型及所用的弓箭,土器,帽子,衣飾等;印度安人用的獨木舟,神壇的模型,他們的奇形怪狀的土瓶等等;還有從中美洲來的東西;還有墨西哥的刻雕,銅斧,用圖表意的手稿,武器,瓶子等等。更有關於非洲土人的許多東西。另有一部分是關於歐洲諸國的,有意大利,希臘,匈牙利,諾威,冰島,羅馬尼亞等國;另有一個大房間,陳列俄國及西伯利亞的東西,還有一個瑞士村屋的模型。法國各地的風俗人情,則可在樓梯邊的另一排屋子裡見到。

  下午,天氣仍是陰陰的,雨卻不下了。我仍跑出去。先到巴爾劄克博物院,看門的人說,現在閉了門。在八月中,法國的博物院,有許多是閉了門的,連商店也多因主人出外避暑而暫停營業,仿佛他們不去避暑,不到海邊去一月半月,便是「恥辱」一樣。這樣的強迫休息的風尚,卻也不壞。至少也可以使他們變換環境,感到些「新鮮的空氣」。但也頗有人說道,很有幾家大戶人家曾故意的閉上了大門,貼上佈告,說主人已去避暑,其實卻由後門出入。更有,在巴黎他處暫住了幾天,卻到美國的藥鋪,買到一種擦了皮膚會變黑的藥,塗在身上,卻告訴人家說,他已經到海邊也去過一次了。但這樣的事究竟少,也許真不過是一句笑話而已。巴黎這一個月來人實在少,戲院也有好幾家關門的。到處都紛紛乘此人少的時候在修理馬路。只有外國的旅人及外省的遊人卻到了巴黎來看看。飯店裡,外國人似乎較前更多,而按時去吃飯的人卻不大看見了。

  五時回家,寫了一封信給箴,因為今天我們是離別的第三個月紀念日,要寄一信給她,信內並附給大姊及文英的畫片。夜飯時,喝了一瓶多的酸酒,略有醉意。回家後,一上樓便躺在床上。匆匆的脫了衣服,不及九時半,即沈沈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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