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歐行日記 | 上頁 下頁
六月十七日


  昨夜作了一個很無條理的夢;夢中的人物是岳父及君箴;初醒時覺得那夢境是清清楚楚的,卻不覺的又睡了一會。再醒時,卻將這夢裂得粉碎,譬如一片很美麗的雲彩為狂風所吹散,成了東一塊,西一片似的,再也拼不起來。心裡因此又填滿了不可解的離愁。上午,坐在甲板上寫了好幾封信,寫畢後即寄出,郵費是八個佛郎另十生丁。午餐的冷盆是江豆及「鱭」,這使我非常驚奇。「鱭」是我們的鄉味,在上海也有一年以上不曾吃到了,不意乃竟於萬里之外的孤舟上複嘗得此味,真是有了自從上船吃飯以來所未有的感動。當「鱭」端來時,我還不相信是它,然當銀刀把它剖開時,那淡紅色的有香而且腴的氣味的肉,卻把它證實了。加上了一點醋,那味兒真超過一切。我沒有吃過那末好的菜!麵包因此竟多吃了半塊,向來我是吃很少的——啊,這又使我默默的想到家……家了!

  晚餐後,見到赤紅的滾圓的太陽,慢慢的「下海」了;到了僅剩半個紅球時,卻「跌落」得很快。太陽落後,西方還有一片紅光,在波上映照著,隨了它們而動盪,若有若無,至為絢麗詭幻,似較夕陽的本身為尤美。漸漸的紅光淡了;波面是一片灰紫色,再上是濃濃的黃色,再上是嫩黃色,再上便是蔚藍的青天了。漸漸的灰暗的「夜」彌漫了一切,而西天也便藏起了它的最後的金光。

  當夕陽將下未下時,我曾照了兩個像,不知能不能好。這只有到巴黎後才曉得,因船上沒有洗片子的地方。隔了一會,我們把椅子都移到東邊;等待著月出。而今天的月,出得特別的遲。直等十時;方見極遠的東方,隱約有淡黃的微光,露出幾線來。極慢的,極慢的,這黃光成了一個黃色的圓暈;極慢的,極慢的這黃色的圓暈,才由層層包裹著的破雲中強掙而出。於是天空頓成了一片的清輝,水面上頓有了一大段的銀光。月出得愈高,這「光明」愈是清白可愛。我們的全身又都浴在月光中。三層樓的甲板上,在這時忽奏起簡單的舞樂來,隱約由梯口見到幾對男女在活溜的轉著。他們正在滿浸著月光的甲板上跳舞呢!一個Garcon放了一把椅子在梯口,把頭等艙與三等艙的通路遮斷了。這使我們很不高興,雖然我們本不想去窺看他們。然而我們也高聲的談著,唱著,只不過少了一個樂隊而已。到了我們打了幾個欠呵,說聲「下去睡吧」時,甲板上的男人女人已經都在做著沉沉的夢,靜悄悄的一點人聲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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