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歐行日記 | 上頁 下頁 |
五月二十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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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二時半,由上海動身。這次歐行,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在七天之前,方才有這個動議,方才去預備行裝。中間,因為英領事館領取護照問題,又忙了幾天,中間,因為領護照的麻煩,也曾決定中止這次的旅行。然而,卻終於走了。我的性質,往往是遲疑的,不能決斷的。前七年,北京乎,上海乎的問題,曾使我遲疑了一月二月。要不是菊農濟之他們硬替我作主張,上海是幾乎去不成了。這次也是如此,要不是岳父的督促硬替我買了船票,也是幾乎去不成了。去不去本都不成問題,惟貪安逸而懶於進取,乃是一個大病。幸得親長朋友的在後督促,乃能略略的有前進的決心。 這次歐行,頗有一點小希望。(一)希望把自己所要研究的文學,作一種專心的正則的研究。(二)希望能在國外清靜的環境裡做幾部久欲動手寫而迄因上海環境的紛擾而未寫的小說。(三)希望能走遍各國大圖書館,遍閱其中之奇書及中國所罕見的書籍,如小說,戲曲之類。(四)希望多遊歷歐洲古跡名勝,修養自己的身心。近來,每天工作的時間,實在太少了,然而還覺得疲倦不堪。這是處同一環境中太久了之故。如今大轉變了一次環境,也許對於自己身體及精神方面可以有進步。以上的幾種希望,也許是太奢了。至少:(一)多讀些英國名著,(二)因了各處圖書館的搜索閱讀中國書,可以在中國文學的研究上有些發見。 說起Athos的三等艙來,真不能說壞。有一個很舒適的餐廳,有一片很敞寬的甲板,我的三一九號艙內雖有四個鋪位,卻還不擠,有洗臉的東西,艙旁又有浴室。一切設備都很完全。我真不覺得它比不上太古,招商二公司船上的「洋艙」。我們都很滿意,滿意得出乎當初意料之外。餐廳於餐後,可以獨據一桌做文字,寫信,也許比在編譯所中還要舒服。船是平穩而不大顛簸,一點也不難過。別離之感,因此可略略的減些!最苦的是獨自躺在床上,默默的靜想著。這是我最怕的。好在現在不是在餐所寫信,便是在甲板上散步,或躺在籐椅上聚談。除了睡眠時,決不回房中去。 法文,我是一個字也不懂,他們不大會說。船上的侍者卻是廣東人,言語有不通之苦。好在還與他們無多大交涉,不必多開口。我的同艙者有一個英國人,仿佛是一個巡捕,他說,他是到新加坡去的。 晚上,在船上買了一打多明信片,寫了許多封信。 六時,搖鈴吃晚餐。一盆黃豆湯,一盆肉,一盆菜包雜肉,還有水果,咖啡,還有兩瓶葡萄酒。菜並不壞。酒,只有我和元度及兆淇吃,只吃了一瓶。 兩岸還是兩線的青痕,看得倦了便走下艙中。幾個同伴都在那裡;一個是陳學昭女士,一個是徐元度君,一個是袁中道君,一個是魏兆淇君。我們是一個多月的旅伴呢,而今天才第一次的相聚,而大家卻都能一見如故——除了學昭以外,他們我都不大熟。 一個星期以來,即自決定行期以來,每一想及將有遠行,心裡便如有一塊大鉛重重的壓住,說不出如何的難過,所謂「離愁」,所謂「別緒」,大約就是如此吧。然而表面上卻不敢露出這樣的情緒來,因為箴和祖母母親們已經暗地裡在難過了,再以愁臉相對,豈不更勾引起他們的苦惱麼?所以,昨夜在祖母處與大家閒談告別,不得不顯出十分高興,告訴他們以種種所聞到的輕快的旅行中事,使他們可以寬心些。近來祖母的身體,較前已大有進步,精神也與半年前大不相同,筋骨痛的病也沒有了,所以我很安心的敢與她告別了一二年。然而,在昨夜,看她的樣子雖還高興,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殷憂,聚在眉尖心頭。她的筋骨又有些痛了。我怎麼會不覺得呢! 「淚眼相見,竟無語幽咽」。在別前的三四天,我們倆已經是如此了。一想起別離事,便十分難過。箴每每的淒聲的對我說,「鐸,不要走吧」;我也必定答說,「不,我不想走。」當護照沒有弄好時,我真的想「不去了吧」。且真的暗暗的希望著護照不能成功。直到了最後的行期之前的一天上午,我還如此的想著。雖然一面在整理東西,一面卻在想:「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功的」。當好些朋友在大西洋飯店公餞我時,我還開玩笑似的告訴他們說:「也許不走呢!不走時要不要回請你們?」致覺說,「一定要回請的。」想不到第三天便真的動身了。在這天的上午,我們倆同倚在榻上,我充滿了說不出的情感,只覺得要哭。箴的眼眶紅紅的。我們有幾千幾萬語要互相訴說,我們是隔了幾點鐘就要離別了,然而我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最後,我竟嗚咽的哭了,箴也眼眶中裝滿了眼淚。還是上海銀行的人來拿行李,方才把我的哭泣打斷了。午飯真的吃不進。吃了午飯不久,便要上船了。岳父和三姊,十姊及箴相送。到碼頭時,文英,佩真已先在。後來,少椿及綺繡帶了妹哥也來了。我們拍了一個照,箴已在暗暗的拭淚。幾個人同上船來看我的房間。不久,便鈴聲丁丁的響著,只好與他們相別了。箴在碼頭上張著傘倚在岳父身旁,暗暗的哭泣不止。我高高的站在船舷之旁,無法下去勸慰她。兩眼互相看著,而不能一握手,一談話,此情此景,如何能堪!最後,聖陶,伯祥,予同,調孚趕到了,然而也不能握手言別了,只互相點點頭,揮揮手而已。岳父和箴他們先走,怕她見船開動更難過。我看著她背影漸漸的遠了,消失在過道中了!這一別,要一二年才得再見呢!唉!「黯然魂消者惟別而已矣!」漸漸的船開始移動了,鞭炮必必啪啪的爆響著,白巾和帽子在空中揮舞著。別了,親友們!別了,箴!別了,中國,我愛的中國!至少要一二年後才能再見了。「Adieu Adieu」,是春台的聲音叫著。碼頭漸漸的離開船邊,碼頭上的人漸漸的小了。我倚在舷邊,幾乎哭了出來,熱淚盈盈的盛在眼眶中,只差些滴了下來。遠了,更遠了,而他們還在揮手送著。我的手揮舞得酸了,而碼頭上的人也漸漸的散了,而碼頭也不見了!兩岸除了綠草黃土,別無他物。幾刻鐘後,船便出了黃浦江,兩岸只見一線青痕了。真的離了中國了,離了中國了!中國,我愛的中國,我們再見了,再見時,我將見你是一個光榮已完全恢復的國家,是一個一切都安寧,自由,快樂的國家!我雖然離了你;我的全心都縈在你那裡,決不會一刻忘記的,我雖離開你,仍將為你而努力! 夜間,睡得很安舒,沒有做什麼夢——本來我是每夜必有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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