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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晏子相齊


  晏平仲的傳說,在很早的時候便成了一個中心。他差不多成了一個模範的「賢」臣。《晏子》一書是集合這些傳說的大成的。《管子》是有系統的政治書,《晏子》卻是很漂亮的因勢利導的「諫」書,是「末」世或「衰」世的一部書。他恰好是產生在蘇秦、張儀之前的一個不同時代的人物。他和孔子同時;他和孔子都是有用世之心的。孔子有他自己的「理想國」,是一個「理想的大政治家」。他卻是一個沒有深遠的理想而有切實的「匡世」之智謀的「賢」臣。他曆事齊之三君(靈公、莊公、景公),都是所謂「暗主」。但他卻能以諷諫補救之。當時的老百姓們有了這樣的一個政治家已感得滿足了,故便把這一類「賢」臣的傳說集合於他的一身,正如將楚國「名」王的故事集合于楚王的一身一樣。

  他在「荒淫無恥」的時代,代表了僅存的「清明」之氣,漢民族的傳統的道德。

  晏子治東阿三年,而毀聞于國。景公不悅,欲免之。晏子請複治阿三年。三年後,果譽聞于國。景公賀之。但晏子很不高興的對道:當他初治東阿時,囑託不行,貨賂不至,民無饑者。但貴人及左右卻惡而毀之。這三年來,囑託行,貨賂至,多便利權家,民饑者過半,而譽聞於君。「臣愚不能複治東阿,願乞骸骨」。景公知其賢,乃任以國政。齊以大治(見《晏子》及《說苑》)。這故事反映出當時貴族政治的黑暗與不平。

  齊侯問晏子道:「忠臣之事君也,何若?」他答道:「有難不死,出亡不送!」這話大出齊侯意外。他道:「言而見用,終身無難,是不必死。諫而見從,終身不亡,是不必送。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不見從,出亡而送,是詐為也。」(《新序》)這完全是「社稷為重君為輕」的大政治家的見解。

  他立身至潔,自奉至儉。為齊相,中食而肉不足。景公知道了這事,將割地封之。他道:「嬰之家不貧。以君之賜,澤覆三族,延及交遊,以振百姓,君之賜也厚矣。」厚取之君,是不忠,且不智。十升之布,脫粟之食,足矣。景公道:「昔桓公以書社五百封管仲,不辭而受。子辭之,何也?」晏子道:「嬰聞之,聖人千應,必有一失,愚人千慮,必有一得。意者管仲之失而嬰之得者耶?」(《晏子》)

  他薦田穰苴,而齊之國勢賴以複振(《史記》)。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聞。晏子過而趨,三子者不起。晏子入見公道:「君蓄勇力之士,上無君臣之義,下無長率之倫,內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敵,此危國之器也。不若去之。」公恐搏之不得,刺之不中。晏子乃以二桃饋三士,使之自鬥,皆自創而死(《晏子》)。這兩個故事流傳得很廣。在《列國志傳》及《新列國志》裡都會講到。而元無名氏的雜劇《田穰苴伐晉興齊》(有脈望館鈔校本),把晏子之薦穰苴寫得尤為著力。

  薦賢舉善是吾心,安邦治國訪知音。
  全行仁義施忠政,留得清名貫古今。

  《古今小說》裡有話本《晏平仲二桃殺三士》一篇,卻是寫他施計除掉公孫接等三勇士的。他被寫得很冷酷無情。其實,他是一心為社稷的,對於田穰苴與一勇之夫的公孫接等之間,其分別,他是看得很清楚的。穰苴是將才,公孫接等卻是匹夫之勇,「內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敵」,反是禍國之徒。去之正是為了國家的安寧。但經那篇話本那樣一描寫,讀者們的同情卻寄託於「三士」的一方面了。

  關於晏子最有名的故事,是「使楚」時的一則漂亮的對話。

  晏子使楚。晏子短,楚人為小門於大門之側而延晏子。晏子不入。道:「使至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他從大門入見楚王。王道:「齊無人耶?」晏子道:「齊人臨淄三百閭,張袂成帷,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何為無人?」王道:「然則,何為使子?」晏子對道:「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賢主,不肖者使不肖主。嬰最不肖,故宜使楚耳。」(《說苑》)

  敦煌石室發現的一篇《晏子賦》(見《敦煌掇瑣》)便是寫這個故事的;不過以為他是使梁;對話也多出不少。大約一部分是從託名于宋玉的《大言賦》《小言賦》演變出來的;一部分卻從《三國志·蜀志》吳使張溫問天,秦宓答辯不窮一則故事演變出來的。

  但晏子之成為一個民間的英雄,一個傳說的中心卻不是偶然的。在那個貴族專政的時代,像這樣的一個忠國愛民,勇於諷諫,富於智計,肯替老百姓們說幾句話的「賢」臣,自然會成為一代的口碑的集中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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