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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蔭嫂的墓前(3)


  容芬從此絕跡于二嬸之門,元蔭嫂從此不大打牌,且不大出外應酬了。就是出外應酬或打牌,二嬸也總跟了去。但她心緒似乎很不好,也實在不願意打牌或應酬,寧願躲在房裡,在床上悶悶的躺著,即在應酬場中也沒有從前那末伶俐可喜,和光照人。

  親戚們始而疑,繼而一個個都知道這事了。漸漸的大家對於元蔭嫂似乎都有些看不起的樣子。她每次在應酬場中,似乎總有許多雙冰冷如鉄箭的譏彈的眼光,向她射來,同時,還仿佛聽到許多竊竊的私語,也似乎都是向她而發的。她幾乎成了一個女巫,成了一個不名譽的罪犯,到處都要引動人家的疑慮和譏評的了。她往往託辭頭痛,逃席而歸。仿佛她自己的小房間便是她最安全的寄生之所一樣。一出了這個房間,社會的壓迫和人世間的譏笑聲便要飛迫到她身上來了。因此,不必她婆婆的留心防守,她自己也不高興出大門了。

  然而要把一對情人隔絕了,似乎比把海水隔開了一條路還難。鬼知道他們倆用什麼方法通信或見面!總之,他們似乎仍是不時的見面。她婆婆不時的明譏暗罵。監視她的行動,比獄卒監視他們的囚犯還嚴密。她受了這樣的待遇後,總要在房裡幽泣了一天兩天,絕食了一天兩天。這使元蔭非常的難過。他也幾乎要陪了她而絕食。二嬸因此益覚得生氣,每每厲聲罵元蔭沒有志氣。然而元蔭還是死心塌地的一味愛她,奉承她,侍候她。

  有一天,她說是到姊姊家裡去。去了一天,直到了深夜才歸來。第二天,有一個親戚說,他看見元蔭嫂又和容芬在一處並肩走著了。她婆婆特地叫人到她姊姊家裡一問,果然她昨天並沒有到她家去。這使她婆婆益益的不能信任她,益益的監視得她嚴厲周密。

  然而他們倆的關係似乎還是繼續下去。她的行動竟非常的詭秘,使二嬸防不勝防。二嬸終日指桑罵柳的諷諭著她,她除了在房裡幽泣之外,再不答說什麼,然而過了幾天,她又抽一個空出外了,似乎又是去和容芬相會。鬼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方法來通消息,鬼知道他們是設了什麼計劃來求會面的。「情人乃是大勇的人,」這句話真是不錯。我想不到象元蔭嫂這樣的一個婉媚的少婦,在這個地方,乃竟能冒舉世之不韙,而百計設法,詭變層出,這真是誰也想不到的!

  有一次我去看望她去,我是親戚中最少數的可憐她的境遇,而且能原諒她的衷情的一個。我在房裡坐了一會;她沒情沒緒的坐在那裡,臉色也慘白得多了,說話也不大如前的機警了。她桌上床頭上放了許多小書。她說,她常常的把它們翻看,但往往看不了幾頁,便看不下去,仍把它們拋開了。房裡是可以靜出鬼來。據她說,有好久了,一個朋友也沒有來過。她又低低的對我說道:「我想,我不會活得長久的,象這樣苦生,真不如死樂!」我勸慰了好久,但她搖搖頭,歎道:「你們好福氣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我的苦楚的!」我當時真是難過,幾乎要伏在桌上哭出聲來。我任怎樣也不忍譴責她!我心裡充滿了憐惜,悲憫。可憐這樣的一個美好的少婦竟要生生的斷送在這樣苦境之下了!我們兩個人默默的相對;我偶然抬頭,見窗外有兩株桃花正夭夭爛爛的盛開著。蜜蜂在花間營營的忙碌著。春意似乎欲泛溢出天井外邊來,然而她的房裡卻永遠不會受到這個感應,她房裡的空氣是嚴肅枯寂如死的。我在她房裡坐了許久才出來,二嬸還對我罵了她許多不堪的話,我實在不忍聽她的,幾乎要掩耳而逃。

  後來,他們搬到上海來了。臨行的那一天,有人看見容芬在第二個站台上徘徊著,也不敢過來送別。不知他們倆究竟曾見最後的一面沒有。

  真的,是最後的一面!元蔭嫂搬到上海後,竟不到兩年便死去了。我想,這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她的死也許要比她的生快樂些。

  聽人家傳說,自元蔭嫂離開了北京後,容芬又回復了他前幾年的原樣子,喝酒,打牌,到妓院去,時時四五天不回家,而且,據說,酒喝得比以前更凶更多。

  馬蹄的的,有規則的一起一落,當五姊說完了以上的故事,我們的車子已經過了大馬路,過了蘇州河向北走了。

  聽了這樣的一個小小的人間悲劇,竟使我不怡了好幾天。我每見著元蔭,我心裡便覚得有一縷莫名的悽楚兜上心來。我永遠記住這一個人間的小小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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