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家庭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書之幸運(2)


  他被他的妻說著了真病,倒說得笑起來了。

  不多幾天,他又買了一大包的書回家了,一大半是隨手的無目的的買來的。他的妻見了,又生氣起來:「你真的一個錢在身邊也留不住,總要全都送了出去才安心!家用沒有了,叫我去想什麼方法,你卻又買了一大包的書回來!」她氣憤憤的從架上取了一本書拋在地上,「一定要把它們都扯碎了,才可出我的一口氣。」說著,又拋了一本書在地上,卻究竟不忍實行她的扯碎的宣言。他伏下去一本一本的十起來,仍舊安放在架上,心裡卻也難過起來,暗暗的恨著自己太不爭氣了,太無決心了,太喜歡買書了,買了許多不必用的書,徒然擺在架上裝裝樣子,一面卻使他經濟弄得十分窮困。他歎了一口氣,自己怨艾著,他的妻坐在椅上默默的無言。兩行淸淚掛下她的雙頰。他走近她身邊,俯下身去,吻她的發,兩手緊握著她,懺悔的說道:「真對不住,真對不住,又使你生氣了!我實在自己太無自製力了。見書就買,累你傷心。我心裡真是難過!下次決計再不到書店裡去了。」他又咬著牙頓一頓足的誓道:「下次再去的不是人!」他的妻仰頭望著他,雙眼中淚珠還滿盈盈的。

  象這樣的,一年來不止有幾十次了。仲淸好買書的習慣總是屢改不悛。正和他的妻宛眉打牌的習慣一樣。

  「你少買書,我就少打牌。」

  「你不打牌,我也就不買書。」他們倆常常的這樣牽制的互約著,卻終於大家都常常的破約,沒有遵守著。

  現在,仲淸要買的書,價錢太大了,他身上又沒有幾塊錢剩下。買不買的問題,總在他心上繚繞著。這一天,恰好宛眉又被她五姨請去打牌了,他又得空到天一書局去走一趟。老闆見了他來,很恭敬的招呼著他,剛才送書來的夥計也在那裡,連忙端了一張凳來請他坐,又送了一杯茶來。

  「您老人家請坐用茶,我到棧房裡拿書給您。」那個夥計說著出店門去了。

  「這幾部書真是不容易見到。我做了好幾十年的生意了,還不常遇見。《隋唐演義》賣出三部,李卓吾批的《浣紗記》只見過一次,那樣好的《隋煬豔史》卻簡直未曾見過。不是您,真不叫人送去看。趙三爺不知聽見誰說,剛才跑來,要看這幾部書,我好容易把他回絕了。劉鼎文也正在收買這些小說傳奇。不過他們都是買去點綴書架的,不象您是買去用的。」老闆這樣的滔滔的說著。

  「那幾部書倒委實不壞,不過你們的價錢未免開得太大了。」

  「不大,不大,不瞞你說,不是您老主顧,真的不肯說實價呢。這種書東洋人最要買,他們的價錢真出得不低。不過我們中國的好東西,不瞞您說,我實在有些不願意使它們流入異邦。所以本店不大和東洋人來往。不象他們,往往把好書都賣給外國人了。象他們那末樣不知保存國粹的做著,不到幾十年,恐怕什麼宋版元鈔,以及好一點的小說、傳奇,都要陳列在他們外國人的家裡去了。唉,唉,可歎!可歎!」老闆似乎很感慨的說著,頻頻搖著他的光頭。

  仲淸不好說什麼,只默默的遙矚著對面架上的書。慢慢的立起身來,走近架邊,無目的的翻翻架上的書,又看看他們標著的價目。

  夥計抱了一包的書回到店裡來:「你老人家請來看,一頁缺殘也沒有,只有一點蟲蝕的地方。不要緊,我們會替您老人家修補好的。」

  他一本一本的把這三部書都翻了一遍,委實是使他愈看愈愛。《隋煬豔史》上還有好幾幅很大膽的插圖,是他向未在別的書圖上見過的。每本書,邊框行格都是完完整整的,並無斷折,一個個字都是鋒棱鋼利,筆劃淸晰,墨色也異常的淸濃,看起來非常的爽目。一頁一頁的似乎伸出手來,要招致他來購買它。他心裡強烈的燃著購買的願望,什麼宛眉的責難,經濟的籌劃,他都不計及了,然他表面上卻仍裝出可買可不買的樣子。

  「書實在不壞,只是價錢太貴了,不讓些是難成交的。這種玩玩的書,我倒不一定要買,如果便宜了,便買,貴了,犯不著買,只好請你們送書別家去吧。」

  老闆道:「價錢是實實的,一個也不能讓。不瞞您說,《隋唐演義》我是花了二十五塊錢買下的,《浣紗記》是我花了四十塊錢買下的,《隋煬豔史》卻花了我五十塊錢,都是從一個公館裡買來的。除了我,別一家真不肯出那末大的價錢去買它們的。我辛苦了一場,二三十塊錢,您總要給我掙的。這一次您別讓價了。下次別的交易上,我們吃虧些倒可以。這次委實是來價太貴,不能虧本賣出。」

  他明曉得禿頭老闆說的是一派謊話,卻不理會他,假裝著不熱心要買的樣子,說道:「那末,請你的夥計明天到我公事房裡把頭本拿去吧。太貴了,我買不起。」

  老闆沉下臉,好象失望的樣子,說道:「您說說看,能出多少錢?」

  「一百塊錢,三部書,《隋煬豔史》要襯訂過。」

  老闆搖搖頭道:「不成,不成,實在不夠本錢。我本沒有向您要過虛價。對不起,請您作成了我,不要讓價了。大家是老交易,不瞞您說,有好書我總是先送給您看的。」

  他很為難,想不到老闆這樣強硬,知道價是一定不能多讓的了。

  「那末,多出了十塊錢,一百十塊,不能再多了。我向來是很直爽的,不喜歡多講價。」

  「是的,我曉得您。不過這一次委實是吃虧不起。您是老顧主,既然如此,我也讓去十塊錢吧,一共一百四十塊。不能再吃虧了。」

  他懶懶的走到店門口,跨足要到街上去。心裡卻實實的歡喜這幾部書,生怕被別人搶奪去了。「我再加十塊錢,一共一百二十塊,不能再加了。」

  「相差有限,請你再加十塊錢,一百三十塊,就把書取去吧。」

  他知道交易可成了,只搖搖頭,仍欲跨出店門,「一個錢也不能再加了,實在不便宜了。」

  老闆道:「好了,好了,大家老交易,替您包好了,《隋煬豔史》先放在這裡,訂好了再送上。」

  夥計把《隋唐演義》、《浣紗記》包好了遞給他,說道:「我替您老人家叫車去,是不是回家?」

  他點點頭,夥計叫道:「黃包車!海格路去不去?多少錢?」

  「今天錢沒有帶來,隔幾天錢取來再給你吧。」他對老闆道。

  「不要緊,不要緊,您隨便幾時送下都可以。」老闆恭敬的鞠躬一下,幾乎有九十度的彎下,光光的禿頭,全部都顯現出;送到門口,又鞠躬了一下,看他上車走了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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