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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俊之最後(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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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壓不住眾口,公俊要求合作的一席話,便被紛紛藉藉的作為流言而傳說著,夾雜著許多妒忌的蜚語。 國藩聽到了這事,立刻派人來提走公俊,曾九輾轉的幾次的要設法庇護他,但關係太大了,為了自己的利害,只好犧牲掉故友。 公俊便被囚在國藩的監獄裡。究竟為了鄉誼,他是比其他囚人受著優待的。他住在一間單獨的囚室,雖然潮濕不堪,卻還有木床。護守著的兵士們,都是湖南口音的,喉音怪重濁的,卻也怪親切。他們都不難為他,都敬重他,不時仍投射他以同情的眼光,雖然不敢和他交談。 內外消息間隔,太平軍如今是怎樣的情形,公俊一毫不知,但他相信那運命的巨爪,必已最後的攫捉下去。 被囚的人是一天天的多,盡有熟識的面孔,點點頭便被驅押過去。 公俊反倒沒有什麼顧慮,斷定了不可救藥的痛心與失望之後,他倒坦然了,坐待自己的最後的運命。 國藩老不敢提他出來,公開的鞫問。怕他當大眾面前說出什麼不遜的話來,只是把他囚禁在那裡。 公俊一天天的在那狹小的鐵柵裡,度著無聊而灰心的生活。當夕陽的光,射在鐵柵上的時候,他間或拖上了僅存的那汙破的鞋子,在五尺的狹籠間來回的踱著方步,微仰著頭顱,挺著胸脯,像被閉在籠中的獅虎。 外面的衛士們幽靈似的在植立著,不說一句話。 刀環及槍環在鏗鏗的作響。 間或遠遠的飄進了一聲兩聲喉音重濁的湖南人的鄉談,覺得怪親切的。 複坐在木床上、閉了目,仿佛便看見那故居廊下的海棠,梧桐和荷花。盆菊該有了蓓蕾。荷是將殘了,圓葉顯著焦黃殘破。階下的鳳仙花,正在采子的時候。 一縷的鄉愁,無端的飄過心頭,有點溫馨和悽楚的交雜的情味兒。 閉了眼,鎮攝著精神,突聽見有許多人走來的足步聲。 一群的雄武的弁兵,擁著一個高級將官走來。 「俊哥。」這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叫著。 他張開了眼,站在他面前的是曾九! 「好不容易再見到你,俊哥,我雖在軍前,沒有一刻忘記了你。我寫了多少信,流著淚,在寫著,懇求大哥保全著你。」說著,有點悽楚,「好!現在是大事全定了,你可以保全了,只不過……」底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公俊的雙眼是那樣的炯炯可畏,足以震懾住他,不讓說下去。 「怎樣?局面平定?」如已判了死刑的囚犯聽見宣佈行刑日期似的,並不過度的驚惶,臉色卻變得慘白。 曾九有些不忍,但點點頭。 「究竟是怎樣的?」 「南京攻下了,李秀成也已為我軍所捕得。大事全定。俊哥,我勸你死了心吧,跟從了我們……」 公俊凝定著眼球,空無所見的望著對牆,不知自己置於何所,飄飄浮浮的,渾身有點涼冷。 流不出痛心的淚來。 「還是早點給我一個結局吧,看在老友的面上。我懇求你,這心底的痛楚我受不了!」 曾九避了臉不敢看他,眼中也有了淚光,預備好了的千言萬語,帶來的赦免的喜悅,全都在無形中喪失掉。 他呆呆的站在那裡。 「給我一個結局吧,無論用什麼都可以!我受不住,我立刻便要毀去自己!」 良久,曾九勉強的說道:「俊哥,別這麼著!我帶來的是赦免,並不是判決!」 公俊搖搖頭。「只求一死!」 「等幾時余賊平了時,你可以自由,愛到哪裡便可上哪裡去。故宅也仍在那裡,你家人也都還平安。」 「不,不,只求一死!個人的自由算得了什麼,當整個民族的自由,已為不肖的子孫們所出賣的時候!」 怕再有什麼不遜的難聽的話說出來,曾九站不住,便轉身走了。 「俊哥,請你再想想,不必這麼堅執!」 「不,只求一死!快給我一個結局,我感謝你不盡!」 那一群人遠遠的走了。公俊倒在床上,自己支持不住,便哀痛的大哭起來。 夕陽的最後的一縷光芒,微弱的照射在鐵柵上,畫在地上的格子,是那末灰淡。 鐵柵外,衛士們的刀環在鏗鏗的作響。 (1923年6月3日寫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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