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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俊之最後(8)


  忠王道:「所以,我們不能出賣民族的利益,以博得一時的勝利。這事且擱下吧。好在他們的力量也還不大,不過幾營人。即使戰鬥力不壞,也成不了什麼大事。」

  但這裡議論未定的時候,那邊已在開始編練常勝軍了。這常勝軍不久便顯出很高的效力來。在英人戈登將軍的指揮之下,他們解了上海之圍,隨即攻破了蘇州,使太平軍受到了極大的損失。

  想不到,這常勝軍會給他們以那麼大的威脅。舊式的刀槍遇到了從歐洲輸入的火器,只好喪氣的被壓伏。

  幾次的大敗,太平軍在江南的聲威掃地以盡。軍心更為動搖。南京的圍困更無法可解。

  天王的噩耗突然的傳來,傳說是服毒而死。

  快逼近了黃昏的頹景,到處是灰暗、淒涼。

  無可挽回的頹運。

  公俊仿佛看見了運命的巨爪在向他伸出;那可怕的鐵的巨爪,近了,更近了;就要向下攫去什麼。

  八

  有最後的一線希望麼?向誰屈服呢?在倒下去之前,他們還能掙扎一下麼?還能鼓動一番風波麼?

  什麼都可放棄,犧牲,只要這民族是能夠自由,解放,不必成功於他們自己之手。

  公俊把這意見和忠王說了。忠王正在徘徊、遲疑、灰心的時候,也覺得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而換得民族的自由。這原是他們的革命運動的最初和最終的目的;而永遠阻隔在這運動的前途的,卻是自己的兄弟們。

  公俊有一著最後的棋子,久久握在手裡,不肯放下去。死或活,便在這一著棋子上。

  攻打太平軍和圍困南京城的主力,都是湘軍。而湘軍的主帥雖是曾國藩,其實權卻全握在曾國荃——曾九的手上。

  曾九和公俊有過相當的友誼,他知道公俊在太平軍裡,曾設法了好幾次要招致他來歸。那一次,公俊在安慶的遊說,給他事後知道了,還頗懊悔不曾留下公俊來。

  這是一個絕著。忠王極秘密的給公俊以全權,命他到曾九的大營裡去,致太平軍全軍願與他合作的消息,但只有一個條件:離開了滿妖,自己組織漢族的朝廷。假如這條件能夠成立,南京立刻便可以讓渡給曾家軍。

  公俊又冒險而入曾九的營幕。

  他的來臨,使曾九過度的喜悅。他還不脫老友似的親切態度。

  「俊哥,你來得好。這幾年來,想念得我好苦!我知道你在賊中一定不會得意的。這賊便將滅了;滅在我們湘人之手!俊哥,你想得到這麼?你來到這裡,把性命看得太兒戲了。好在誰都還不知道。要給大哥曉得,便糟了。但一切都有我,我可以庇護你。我擔保你的安全。只要你,肯將賊中真相說出,我還可以設法保舉你。我們是老友,什麼話不能談!你看我變了麼?沒有!還不脫書生本色呢。」曾九這樣滔滔的說著,不免有點自負,顯然是對故人誇耀他自己。

  公俊是冷淡而悲切的坐在那裡,頹唐而悽楚,遠沒有少年時代的奮發的態度。所能看出他未泯的雄心的,只有炯炯有光的尖利的雙眼。

  他淒然的歎道:「我是來歸了!」

  曾九喜歡得跳起來,笑道:「哈,哈,俊哥,都在我身上,保你沒事,還有官做!」

  「但來歸的還不止是我一人呢。」

  曾九有些惶惑,減少了剛才的高興。

  「我是奉了忠王的命,來接洽彼此合作的事的;南京城可以立即讓渡給你……」

  這不意的福音,使曾九又熾起了狂欣;他熱烈的執了公俊的雙手,說道:「俊哥,你畢竟不凡,立下了這不世的大功!都在我身上!功名富貴!大大的一個官!少屠戳了千千萬萬的無辜的軍民,這功德是夠大的了!俊哥,你這話不假麼?」

  公俊冷冷的說道:「不假,不假!」

  曾九大喜道:「來,俊哥,該痛喝幾杯,我們細談這事。」

  「但還不是喝賀酒的時候呢。」

  曾九為之一怔。

  「這合作是有條件的,這條件很簡單,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全在你老哥的身上。」

  「……」

  「條件是:我們只願與我們自己的兄弟們合作,卻決不歸降虜廷!」

  「這話怎麼講的?」曾九陷入泥潭裡了。

  「這很明白:我們並不欲放棄了民族復興的運動。我們仍然是反抗虜廷到底;不過,我們卻可以無條件的與湘軍合作。不過……」

  「……」曾九回答不出什麼,但他知道,這必有下文。

  「不過,曾家軍得脫離了滿廷!」

  如一聲霹靂似的,震得曾九身搖頭昏。他有點受不住!

  「這是……怎麼……說的!俊……哥!」

  「這就是說,由湘軍和我們合作起來,來繼續這未竟的民族革命的工作。我們知道,力量是足夠的。我們願為馬前的走卒,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只求中國能夠自由、解放。」

  曾九抱了頭,好久不說話。他如墜入深淵。這不意的打擊太大了,他有點經不住!

  「要我們叛國,要我們犯大逆不道之罪!好不狠毒的反間計!要不是你,第二個人要敢說這話,立刻綁去殺了!」他良久,勉強集中了勇氣說道。

  公俊懇摯的說道:「九哥,我們是一片的血忱,決無絲毫的嫁禍之心,更說不上什麼反間計。正為了中國的自由、解放,我們才肯放棄了一切,我們不願意看見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殘殺。我們可以拋開一切的主張,乃至信仰,但有一個最後的立場:甯給家人,不給敵人!和家人,什麼都可以妥協、磋商,放棄;但對於世仇,卻是要搏擊到底的!唉!……可惜這幾年來,相與周旋著的卻只是家人,而不是敵虜!九哥,這夠多麼痛心的!九哥,為了中國,為了為奴為僕的祖先們,為了千千萬萬的人自由、解放,為了我們子孫們的生存,九哥,我懇求你接受了我們的條件。我們是在等待著你的合作,只要你一決定下來!九哥,我為了中國,為了蒼生。在這裡向你下跪了!」

  說著,便離座,直僵僵的跪在曾九面前,不止的磕頭,懇求著,淚流滿面,語聲是嗚咽模糊。

  曾九也感得淒然,雙手挽了公俊立起。「快不要這樣了,使我難受!且緩緩的談著吧。」

  「只是一個決定,便可以救出千千萬萬人,便可以立下大功大業;否則,不僅對不起祖先們,也將對不住子孫們呢。」

  「且緩幾時再談這事吧。俊哥,你也夠辛苦的了,就在我的內書房裡靜養幾天吧。」

  便把公俊讓到內書房裡,請一個幕客在陪伴他,其實是軟禁,不讓他出入,或通消息。裡裡外外都是監視的人。

  曾九也不是不曾想到這偉大的勳業。但他是騎在老虎背上,急切的下不來。也和國藩所想的一樣,他們如果一旦轉變了,他們便將立即喪失了其所有的一切。他們很明白:之所以能夠鼓動軍心,之所以能夠支持這局面的真實原因之所在。曾九還有些銳氣,不能下人。已是沸沸騰騰的蜚語流言。國藩是持之以極謹慎小心的態度的。虜廷並不是呆子,也已四面布好了棋子。說是湘軍的無敵,其實,力量也並不怎麼特別強。淮軍、滿軍,以及常勝軍是環伺於其左右。一旦有事,勝算是很難操在手裡的。何況湘軍,那子弟兵,也不一定便絕對的聽從曾氏兄弟的命令。那裡面,派別和小組的勢力,是堅固的支配著。曾氏兄弟是很明瞭這裡面的實情的。

  飽於世故的人肯放下了到口的食物而去企求不可必得的渺茫的事業麼?當然是不幹的!

  那良心,一瞬間的曾被轉動,立刻便又為利害之念所罩遮。

  為了故友的情感,還想勸說公俊放棄他的主張,但公俊的心卻是鋼鐵般的不可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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